在泥土、庄稼和树木之间

本文转自：安庆日报这些年城乡都在推行垃圾分类。当年的乡下，没有垃圾。

地里的庄稼收回来，粮食进仓，秸秆做燃料，烧成的灰烬是肥料，又回到田里。

野菜、蔬菜的边角料喂猪，剩饭喂鸡。鸡粪猪粪肥田。人粪那更是一点都不浪费，怎么憋着，都要跑回自家的粪池子里拉撒。

衣服都是棉织品。旧了破了，一根纱都不会扔掉，用碎米打成糊，将这些朽了的布片一层层粘在一起，那叫打褙子，褙子用来做布鞋的千层底。

没有塑料制品的时候，舀水是葫芦瓢，打米是木升子。盛物器具不是木制就是竹编，朽了，都可以回到灶里，贡献最后的热量。

就算是扫地的灰尘，都要积攒起来，送到田里去。锅灶旧了，拆掉，那些大块的土砖，被秸秆火烧火燎多年，挑到田里，敲碎了，是上好的肥料。

村子里的房子，除了西边山墙是青砖，其他三面都是土砖。屋顶盖的多是稻草，富有的人家才用青瓦。桌子、凳子、橱子、柜子，都是门前屋后自己栽的树打制的。人，就生活在泥土和庄稼、树木之间。人身上落了草木灰、泥土、木屑，那都不是事，轻轻一掸，没了。

长年将土块、草木灰、粪肥运到低处的水田里；总有一些时候，要从田里运回来一些，那就是土砖。

秋天稻子收割之后，田空出来了，有的人家将田犁过来，让埋在下面的土见见天日，有的人家种了油菜或者红花草。有人明年要盖房子，就在村庄附近的田里切砖。离得近，好搬运。

这块预先准备切砖的田，割稻的时候，稻茬要尽量割干净。待秋阳多晒几日，用石磙压紧实了。晒稻场上的土坚实，可以让牛拉着石磙压实压平；田里的土湿，牛身子重，压平的土又会被它踩坏，石磙得人来拉。这活不累，慢悠悠地在田里转圈。秋风将村边苦楝树的黄叶吹到田里，很快就被石磙压倒泥里去了。有枯枝吹过来，必弯腰捡起来，扔到田埂上。蚂蚱看到石磙过来，轻轻一弹，跳开去了。石磙追过来，蚂蚱翅膀一张，飞走了，不跟它玩了。

大半天工夫，活干完了。土的湿度、硬度，脚心一踩就知道了。

这些活得趁天干做，下雨天压实的泥土会被水泡软。不过，秋天多半是绵绵细雨，太阳一出，地就干了。

切砖是一门手艺。先得画线、拉格子，起挖得用砖锹，砖锹就是锹体上方安了一块踏脚板，有了踏脚板，才好均匀用力；另外，踏脚板还可控制下挖的深度，浅了深了，起底时砖会碎裂，前面的工作就白费了。老把式一块田切下来，没有一块废砖。这叫知道深浅。不知深浅，做事做人，都会被人笑话。

纵向一排切好了，再用平正的锹插进去，一一断底。这活更要功夫，动作麻利，轻重适当，才能将砖切得平整光滑，平整光滑了，才好砌坚实的墙，有了坚实的墙，人睡在里面才踏实。别看是泥土，泥土也能方方正正、干净爽利，不能软蹋蹋的，稀里糊涂。

切好的砖要立起来。这里也有讲究，不是沿着田埂横平竖直地排放，而是跟田埂斜切着排，好过风，干得快。

等秋风吹透了砖块，就要将它们摞起来。遇到连阴雨，一排排摞起来的砖，上面盖一层稻草。

不急不慢，赶在三九来临之前，干透了，挑回去好砌墙。

村子里每家每户都是这样盖房子，土砖头，草房顶，木家具。

从村子里走过去的，有的牵着牛，给牛配种或者看病。有的抬着棺材，江边洲上开荒种地的人，老了，要葬回老家坟山。

只有一次，村子里走过两个女孩三个男孩，十七八岁。他们穿着草绿色的衣服，脚下是草绿色的鞋子。走了很多路，鞋子、衣服还是新崭崭的，散发出干干净净的味道。村子里的小男孩瞪大了眼睛，盯着他们洁白的手和脸看。他们腰里斜挎着一只绿色的扁圆的东西，用宽带子横一道竖一道绑起来，不是葫芦，也不是西瓜。

小男孩问，那是什么呀？大孩子回答说：金银财宝。然后吃吃笑了。小男孩知道那不是金银财宝，是大孩子嘲笑他的，有点羞怯，不敢再问。

这群大孩子坐在摞好的土砖下，避了一会风，说了一会小男孩听不懂的话，然后将腰间绿色东西拧开，往嘴里倒水喝。

好多年后，小男孩知道那东西叫军用水壶，是走远路要带的东西。

小男孩喝水用瓢，用陶碗，大人用瓷碗，用玻璃杯。瓷和玻璃，是村子里最好的东西。

很长时间，小男孩坐在切砖的稻田埂上，想再看到那样一群大孩子。苦楝树的花落在他小小的脑袋上，他还仰着脸，往远处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