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被鞍山“老爸”收养的五十二分之一：我已经得到了老爸的爱，但他的爱要和很多兄弟姐妹们分

在辽宁鞍山，“梦想之家”已经存在了28年。一个叫柏剑的体育老师养育着一群有缺失的孩子。这些孩子或父母离异，或重病，或遭遇家庭暴力，或父母无力抚养。

7年来，柏剑每年要花96000元租场地。现在，孩子们居住的房屋正在建造，外围是农场，种梨、扁豆，也养一些鹅，另外还有一条叫小黑的温顺的马犬在看门，几只收养的猫。

柏剑带着这些孩子训练，希望他们以体育特招的方式改变命运。他身兼多职，也接受捐赠，这些经济来源维持着大家庭的开销。

今年18岁陈心（化名）由母亲送到“梦想之家”，她父母离异，从小跟着母亲。在52个孩子里，她来的时间比较久，已经6年。她爱说话，有些话唠。但乐观外表之下，她的童年不堪回首。她从小跟着母亲四处漂泊，还自残过，她说，她总是做着一个否定自己的梦。

“在这里每天都很开心。”她说，她正在考大学，梦想是成为一名人民警察，她每天都奔着这个目标前进。以下是陈心（化名）的讲述。

下午孩子们放学训练完后，柏剑载着孩子们回“梦想之家”。图/记者黄家樑

【1】“妈妈说，你赶紧跑出去报警”

我对儿时的一次幸福时光记忆犹新：那时我约莫8岁，我爸开车载着我妈和我，去给我上户口。我妈坐在副驾驶，我坐在后座，汽车不知道沿着大马路走了多久，我躺着睡着了，等我睡醒，坐起来的时候，我看到我爸和我妈在前面说说笑笑，我当时觉得特别地幸福，只是时间太短暂了。那时候我心想，要是他俩能复合就好了。但那时候，我爸已经有别人了。

在我的印象里，我妈和我爸一见面就能吵起来，甚至打起来。他们在我5岁的时候离婚，之后我就一直和我妈相依为命。我妈是一个比较冲动的人，情绪上来了智商为0。我对我爸不了解，像一个陌生人。

有一回晚上，我妈说，“你爸来了，打起来了，你赶紧跑出去报警。”她紧张地把手机递给我，我爸来了之后，我就听见他们在屋里吵架，我很害怕，跑到玉米地，打110报警，那时候我才知道报警也是一件麻烦事，因为不是本地号码，要在号码前添加区号，打过去要转接到相应的公安分局，打通之后，我哭着跟警察叔叔说，“打架了，要死人了，快来！我害怕。”

警察来了之后就进屋，把我妈和我都接走了。我妈觉得那个地方不能再呆了，因为被我爸知道了。我们就又换了个地方住。

小时候我总是在搬家，一直持续到我12岁。我去过山东、鞍山、辽阳、海城、大连，学校也一个接一个地换，我最长呆过的一个小学不超过两年。不单单是因为我妈躲着我爸，而我爸又想我妈回去，还因为我妈经常换工作，她在制袜厂干过一年，2000块一个月，之后大部分时间在工地干活，做完一个项目就换地方。这种长时间的漂泊，让我觉得很不安定。

在学校好不容易认识了新同学，关系刚刚相处得很好，之后转学走了。又要在一个陌生的城市，重新认识那么多陌生人。那时候，下课对于我来说，还不如上课。下课人家都是玩，我是能趴在桌子上就趴在课桌上。我感觉他们都有朋友，而我没有，我只能在桌子上趴着写写字，发发呆。

我遇到过一个很好的小学老师，在大连市老虎屯村，我们现在还有联系。她个儿高，留着一头干练的短发，稍稍有点卷，年纪很大了。她温柔，对所有的学生都平等，连同班上那个有智力障碍的男生也是。她知道我经常转学，学习不好，讲课的时候会给我很多回答问题的机会，回答不出来也没关系，课后她找到我，再耐心地教我一遍。

有一次，我参加校运会跳高比赛拿到第一名，膝盖卡秃噜皮了，来上课，她看到后立马停下讲课，从窗户外面摘学校花坛种的芦荟，掰开帮我涂在伤口上止血，之后在全班面前表扬我。我永远感谢她。

那时候总感觉家里很黑，太阳照常升起之后也是。墙是用一块一块砖瓦的，能想象到，它一开始被粉刷的时候白如面粉，直到后来随着租客们的来来往往逐渐变得乌漆嘛黑，做饭和睡觉在一个地方，烟熏得天花板也黑不溜秋。最可怕的是，我住过的那些简陋房子，它们都有一个老式的窗户，雨一下大就会捎进来，得拿着盆接水，窗外还打雷，很吓人，就我妈和我两个人。

【2】“我妈有什么东西都让我先吃”

三四年级，我妈又结了一次婚，这是她的第三次婚姻，却也像诅咒似的充斥着争吵和打架。我想去拦，拦不住，哭。我害怕，万一出点什么事，我和我妈可怎么办。那时候，在学校我不想学习，放学了，又不知道回家之后该怎么办，既不想上学也不想回家。

他们相处半年就分开了。

那段时间，我有一次实在忍受不住了，就拿小刀割自己的手，虽然见血了，但却没啥疼的感觉。

小小的我睡在床上，思考着死亡，不知道死后的世界是怎样的。那时候我想，活着也太不好了，活得太苦了，我不知道活着有什么意义，但随后我就想到我妈，我不忍心，我没了是轻松，可她该怎么办呢。

我妈对我很好，她有什么东西都让我先吃，叫我在外面要干干净净的。有一次去吃席，我和一群小孩在门口玩，旁边大马路上，有人在耍杂技，那人躺着给车压过去，却一点事没有，我眼睛都看直了，这时候我妈走了过来，我指着大马路跟她说，这多吓人。宴席快开始了，我妈却拉着我要回家，说我衣服弄得脏兮兮的，回去换一件。

冬天，我妈会带着我在村里结冰的小水池上玩，她搬来一个小铁片，钉在木板上，用两根棍子做支撑，棍子的尾部插个钉，拿着这套装备带我在小水池上快乐地滑冰。

也就是那些个晚上，我老是做同一个梦。梦见一个没有棱角一片白色的世界，有一个和我长得一摸一样的人，这应该是另一个我，她一直跟我说话，我总感觉，在这个白色的世界里，她对我的脑海了如指掌，知道我在想什么，虽然我现在已经不记得她说过什么，但是她说的每一句话我都很反感。有一次，在梦里，有一堵墙我想翻过去，另一个我说，放心吧，你翻不过去。我说我能翻过去！

梦的最后，我没有翻过去。收藏柜里摆满孩子们参加体育竞赛拿的奖牌。图/记者黄家樑

【3】“没有看到妈妈的身影”

12岁，我来到梦想之家，之后，我没有再做那个白色世界和另一个我的梦了。

来的那天临近午睡时分，天空黑压压地下着大雨，雨拍打窗户，噼里啪啦地响，孩子们都睡着了，我怎么也睡不着，问一个小孩，我妈去哪了，他说那位阿姨已经走了，我诧异为什么我妈走了没和我说一声，我有点担心，下那么大雨她怎么走，我盯着窗外看了很久，还是没有看到我妈的身影，应该是此前我跟小孩们玩的时候，她就已经走了。现在我知道，我妈没有跟我告别，应该是怕我哭，但是我没哭，我适应能力挺强的。

这里是位于城区边的一栋楼，4层都是我们的活动区域，不是很大，却一切都井井有条，2楼是上课和洗澡的地方，睡觉在3、4楼，1楼是吃饭的地方。后来我们才搬到了郊区去住，那儿更宽敞。一开始我妈跟我说，要去一个练体育的地方，我还以为是体校，但来到这边，我惊讶地看到，这些孩子管别人叫老爸，叫二姑叫奶奶。我起初叫不习惯，一转眼，现在已经叫了6年了，后来一直帮忙照顾我们的奶奶，也就是柏老爸的母亲去世了。

不下雨的话，每天老爸3点半醒来，4点左右开始叫我们起床，之后带着我们在外面天还没光的大马路上跑12公里，小孩跑少一点。

我学习不好，但特别喜欢跑步，一开始跟着小孩有说有笑地跑了一个星期，晚上老爸跟我们开会，说明天大孩小孩一起跑，掉队了要有惩罚，我第二天就一直往前跑，怕受惩罚，回头一看，小孩全不见了，老爸一般开车跟着我们，他那时候打开车窗大声对我喊：“加油啊！以后你就跟着大孩跑了，你好好练，爸在终点等你。”

我们在大马路上跑步，同一星球别处的人在做梦。没有孩子偷懒。有些孩子跑着跑着就哭了，但也没有停下，如果掉队了，会有人在后面推着你前行。白色的月光，一个加油站减去一个加油站的路程。这么多年，跑过的那些路好像把我们的心都连系在了一起。

跑完之后，我们回“梦想之家”洗漱吃饭，8点开始上国学经典课，上一个半小时，歇一会儿，再上一节，几年之后，我就能把《大学》《论语》《中庸》《孟子》都给背出来。到午饭时间，我们会轮流做饭，每三个孩子做一次饭，做所有人的份，老爸会写在一张纸上贴出来，一般是一个菜一个肉，盛在几个大碗里分几桌一起吃，我刚开始只会吃，后来也慢慢学会了做饭，简单的都会做：红烧肉、豆角抄猪肉、西红柿炒鸡蛋、红烧茄子。

午休完，3点到5点是训练时间，做素质训练：平板支撑、踢腿摆腿、俯卧撑、原地快速跑。吃完晚饭，每个人要写日记，然后收拾卫生，差不多9点多我们就都睡去了，很快就能睡着，因为白天训练很累。

【4】“想以体育特长生的形式考大学”

后来，经过政府和有关部门的协调，这里的孩子都重返校园了，我们也拥有了稳定的住所和训练场地，除了暑假和周末，我们会在老爸任教的华育中学那里训练。不会有那么严格的规章制度，但也有要求，只是像一个家那样在一起生活。

此前在“梦想之家”，如果跟别的孩子吵架、上国学课睡觉、说脏话、不听话的话，就会有惩罚，例如抄经、打手板，跪孔子像，我是跪孔子像的常客，因为上课的时候经常我会忍不住“钓鱼”。有一次，女生们集体睡懒觉，没有人去上课，老爸罚我们翘课的女生全去跪孔子像，我们跪了好几个小时，后来老爸心软，让我们都去吃饭去了。那些年纪小的孩子，很容易吵架，他们就会抱在一起跪孔子像。

每个周日，我们会看电影，我最喜欢的电影是《大鱼海棠》，每次看到春跟秋的分别，鲲跟秋说，“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虽然舍不得你，但你还是要走。”看到这里的时候，我都会哭。

有时候老爸会开车载着我们去外边玩，去山上种树，冬天打雪仗，一起玩游戏。

老爸要求我们先做人，做一个好人，孝顺—老爸说是排在第一位的，要感恩，要乐于助人，要尊重别人。

我们是想以体育特招生的形式考上大学，去跑5000米的比赛，只要二级运动员的证考级过了，高考180分投档就能去上大学，上大学是老爸给我出学费，生活费我不想再问老爸要了。老爸从12岁开始养我，到现在我18岁，他不是我的亲爸，却胜过我的亲爸。如果可以上大学，我会自己打工赚生活费。

大舅（老爸的哥哥）说我现在大大咧咧的，像个话唠，我也认同，可能是因为环境的影响吧，老爸和兄弟姐妹们都会鼓励我，之前每周我们都有1分钟演讲。

在梦想之家，我感觉每天都很快乐。最痛苦的事情是：跑步。不想跑，但是必须得跑。每次跟我妈打电话，我妈都会叫我别太紧张，好好练，说闺女真棒，你可以的。而累大多是心理层面的累，马上又要去考证了，一想到要比赛就压力很大，特别是背负着我妈和老爸对我的期望，脑海里老是忍不住想比赛的结果，万一没考上可咋办呐，我在平时测试中成绩一直是达标的，但是比赛的时候太紧张，两次成绩都没达标。

老爸开会告诉我们，跑步是能跑出去的。以前我不知道跑步是为了什么，跑着玩，老爸叫我跑，我就跑了，直到要上大学了，我才真正意识到是为我自己跑。我想成为一个有出息的人，以后的生活过得很好，不用为钱而发愁。

有人问我，渴望什么样的爱。我回答说，我渴望的爱是老爸这样的爱，我已经得到了。我觉得父爱就是，有什么事，遇到什么困难，第一个想到的是老爸，有什么开心的喜悦的事情，第一个分享的也是老爸。

父爱像一颗大树，为我们遮风挡雨，然后树上结下来的果实还能吃，还能乘凉。

但是，我也觉得我多少有点缺爱，老爸的爱要和很多兄弟姐妹们分。我感觉我的童年补不回来了，所以特别害怕失去。我特别害怕失去所有：我妈，老爸和兄弟姐妹们。

我的梦想是成为一名人民警察，那样就能去到很多人去不了的地方。我觉得人生要像福尔摩斯那样，精彩的过，要与众不同。他太厉害了！人家去了现场没法破案，他不出屋都知道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