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宅时光韵味长

本文转自：黔西南日报

一

或许，还有更好的情感表达方式。

可惜，我单单选择了晨岚与暮霭。

在老宅里，用一整天的光景，观照梦想与现实的距离，用茶香的氤氲，融入音乐的旋律，把星光的美妙，筑成读书的憧憬。

迎晨岚，把一腔赤子情怀洒向苍天。

雄鸡昂头高歌那一刻，或许并不是为了唤醒别人的沉梦，只为了抒发心中瞬间萌生的那丝豪情。

观暮霭，让一生激情梦想燃成晚霞。

土狗引颈长啸的那一声，或许并不是为了留住下坠的夕阳，只为提醒村民留意天边的那抹彩霞。

鸟鸣，衔来一缕轻柔的晨岚。

狗吠，捎来一抹灿烂的晚霞。

我坐在老宅的屋檐下，泡一壶绿茶，细斟慢饮，端着盏，眯着眼，平心静气，把一天的光景，都融进茶汤，慢慢咽下喉咙……

天，亮了。

天，黑了。

日子，时光，如此。

光阴，流年，如此。

二

从睡梦中醒来，天刚微亮。

老宅走廊上的灯笼，还闪烁着淡淡的红光。灯光与晨曦相融，化成村庄清晨的静谧。

窗外，依然有蝉在低声吟唱，还有蛙在轻轻击鼓。

蝉声犹如琴弦弹后的余音，颤音悠悠，由近而远。

蛙鼓仿佛棰击纯铁的脆响，沉音落地，若有若无。

时而，一两声悠长而清脆的鸟鸣，从屋顶划过，停留在窗前的树梢，把一夜的梦境，唱成一首悦耳动听的乐曲。

透过窗格子，远处的山峦，犹如一尊卧佛，静静地横卧在村庄的西南面。岚气袅娜，仿佛卧佛的闪动灵光，奇丽幻妙，释放无尽的吉祥与安宁。

临窗而坐，抓一把晨霭，冲泡一壶绿茶，细斟慢饮。

静静地观赏窗外岚气绕卧佛的奇景，静静地聆听窗外蝉唱蛙鼓鸟鸣的美妙，静静地品尝杯中的茶汤，静静地把清晨一段静美时光，过成诗意飘逸的光阴。

渐渐地，老宅的窗外变得一片空明。

晨岚飘绕，静谧的山峰把村庄衬托得更加灵动。

薄雾袅袅娜娜，把窗外一声声清脆的鸟鸣，拂动得柔软缠绵。带着梦境般的虚幻，阳光在鸟儿拍翅翻飞中渐渐变得明亮。

“梆梆——梆——，梆梆——梆——……”

窗外传来一阵阵有节奏地砍菜的声音。

站到阳台上，我看到老娘正坐在院子里砍蔬菜。

不知是什么时候，老娘已经从田间摘回一背箩蔬菜。从老宅到田间，大约有两里路。也许，老娘出门的时候，我还在睡梦里。

老娘坐在院子的西南角，背对大门，左手握紧一把嫩绿的蔬菜，右手紧握一把菜刀。手起刀落，地上的案板便有节奏地发出“梆梆——梆——，梆梆——梆——……”的声音。这声音，在清晨的院子里，显得格外清脆。

老娘喂得有十多只鸡。每天一大早，她就要从田间摘回一背箩蔬菜，砍成碎末状，与苞谷面拌和了，早中晚各一次用来喂鸡。

老娘满头的白发，伴着砍蔬菜的节奏，一丝丝一缕缕在晨光中飘逸。老娘苍老而稳健的背影，瞬间变成了我幸福无比的感动。

回过神来，老娘已经不知在什么时候，砍完了蔬菜，喂完了鸡食，消失在院子里。

老宅对面的山脉，已经被阳光照亮了一大半。没有被阳光照射的部分，飘绕着一层薄薄的雾气。那些生长在岩崖上树木，生长在岩崖下的竹林，生长在斜坡上的灌木丛，无形中都变得朦胧了许多。

我回到屋里。

坐在窗前，泡一壶绿茶，听一曲古筝，翻一本闲书，让一晨光阴，慢慢地在山村里流淌。

隐隐约约之中，我仿佛听到老娘正在呼唤我的小名。

放下书本，站起身来，不觉已到中午时分。

原来，老娘已经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做好了午饭，正在大声呼喊我的小名，让我快些下楼吃饭。

吃过午饭，临窗而立，放眼窗外，天宇一片光亮。

此刻，村南的云霞，在阳光的映照下变得格外灿烂，把山峰衬托得更加浑厚。霞光四射，把山村里一声声绵长的鸡鸣狗吠，映照得睡意连连。

此刻，村北的天空，几缕淡白的云丝，正在慢悠悠地飘荡着。云丝下的树梢，蝉鸣颤悠悠的声韵，变得柔软缠绵。

看来，午饭后的山村，午休模式即将开启。

坐在窗前，泡一壶绿茶，听一曲古乐，赏一窗风景，让午后的静谧，慢慢地在山村里弥漫。

午休模式，正式开启。

三

嗅到第一缕稻花的清香，是在午后。

那时，我吃过午饭走出老宅，来到寨口的那株老槐树下，与六七位老者，闲聊寨子里的过往与今生。

寨口的那株老槐树，枝繁叶茂，犹如一把巨伞撑开在寨前。晴天遮太阳，雨天遮雨水，太阳不晒雨不淋，的确是一个休闲好去处。寨里的老者者、老奶奶，三五成群，经常聚在树下打扑克摆家常，漫不经心地打发渐渐老去的光阴。

那时，明晃晃的阳光，正照在村前的稻田里，闪烁着一圈一圈的犹如水波一样的光芒。

阳光下的一坝稻禾，正在拔节，正在抽穗。阳光里，稻禾拔节抽穗的声音，把生命成长的喜悦，一丝丝一缕缕，渐渐弥漫成稻田里的氤氲。

天空的云雾，一下子黯淡下来。太阳躲进乌云后面，给云朵镶上一道耀眼的金边。

镶金的云雾哗啦一下，迅速撕开一道口子，雨水便哗啦啦地从天空倾泻下来。雨水飘飘洒洒，从田坝的北边哗啦过来，雨点渐渐变小，一下子便消失在南边的山沟里。

以为雨停了，雨水又飘飘洒洒，从田坝的西边哗啦过来，雨点由大变小，渐渐变得若有若无，最后消失在东边的山头。

太阳从云雾里走出来，田坝里一下子又变得阳光明媚。

太阳雨带来的奇妙变化，就是雨后的阳光里，夹裹着一股淡淡的稻花的清香。

这股稻香，在阳光下飘飘悠悠，与稻禾拔节和抽穗的声音，有机地融汇在一起，一丝丝一缕缕沁入肺腑，令人欣喜，令人兴奋，令人陶醉。

看一坝稻田，嗅一坝稻香，品一缕诗意，淋一场太阳雨，把平淡的光阴，装扮成趣味横生的一卷阳光雨后稻香图……

从诗意田园中回过神来，已有一位老者，不知在什么时候，抱来一壶自酿的米酒，倒了满满的一大碗递给我喝。看来，马上又要进入“诗酒田园”的境界！

别看这几个老者，一个个虽然都七老八十须发皆白，但大都与我同辈。其中有两个，还得喊我为叔。跟这帮老者坐在一起，我也不客气什么。

接过酒碗，我很爽快地呷了一大口，用手把碗边擦了擦，一边递给下一位，一边称赞道，这酒口感甘甜，味道纯正，回味绵长，应当在土坛子里存放了三四年吧。听了我的称赞，其他人也一样，爽快地呷完一大口后，都称赞这酒不错。听了大家的话，抱酒壶的那老者说，这是三年前酿的头锅糯米酒。说这话的时候，他的脸上洋溢着自豪的荣光。

就这样，大家一边闲聊一边喝酒。酒碗递过来递过去，几个轮回下来，大家闲聊的声音渐渐变得小声起来，接酒碗的人也渐渐变少起来。再来五六个轮回，发现竟然有几个老者，已经斜靠着老槐树睡着了，正发出阵阵轻微的鼾声。还一两个，倚着槐树，闭着眼睛，面带微笑，淌着口水，可能正在做着美梦，或许梦境再现的正是年轻时代与恋人在竹林下幽会的场景，不然，怎么会睡着了也还在乐滋滋的呢。见此情景，午间的睡意，也一下子让我变得眼睛有些睁不开了。看来，“诗酒田园”的惬意，也难抵正午时刻的睡意缠绵啊。

于是，我连忙跟还在喝酒的几个老者拱手告辞，一路蹒跚地回老宅睡午觉。

四

一觉午睡醒来，发现下午西晒的阳光，正把老宅的院子和墙壁照得光亮耀眼。

坐在屋山旁边的一株金丝楖树下，泡一壶绿茶，漫不经心地读一本闲书，漫不经心地把下午阳光的火热，变成树荫下的清凉与惬意。

《茶经》里的一段话，在茶香氤氲中跃入眼眸：“茶之为用，味至寒，为饮最宜精行俭德之人。若热渴、凝闷、脑疼、目涩、四肢乏、百节不舒，聊四五啜，与醍醐、甘露抗衡也。”

呵呵，喝了这么多年的茶，才在不经意中发现，我竟然也在不知不觉中进入了古人所言的“精行俭德之人”之列。

不是因为我喜欢喝茶，就标榜自己品行端正、德性俭朴。这段话的意思，本来就是这样叙述的：说到茶的用途，其性味非常寒凉。作为饮品，最适合品行端正、德性俭朴的人。如果干热口渴、心胸闷慌、头疼脑热、眼睛干涩、四肢疲惫、全身关节不适，只要喝上四五口茶，就会感觉如同喝了醍醐、甘露一样。

不说了，还是喝茶吧。细细品一下，呷呷嘴，还真有一点如同喝了醍醐、甘露一样的感觉。这说明，古人写书，都是经验之谈，写的都是切身感受。

突然想起，曾在一个村里调研时，喝过当地群众用糯米饭花制成的茶，那股清幽的香味，令人久久难忘。在那之前，只知道用糯米饭花煮水泡糯米，蒸出来的糯米饭呈黄色，清香扑鼻，美味可口。不曾想到，这糯米饭花，还可以用来当茶泡水喝。

《本草纲目》记载，糯米饭花具有清肝明目的功效，是一种眼科用药，可以祛风、凉血、润肝、明目。此外，糯米饭花能减缓血糖上升，有助于控制血糖水平；能促进肠胃蠕动，有助于消气化食；能促进人体内啡分泌，有助于改善睡眠；能起到抗氧化作用，有助于预防各种疾病发生。

看来，用糯米饭花当茶泡水喝，当是有益无害了。于是，便问老娘，家里是否备有糯米饭花。老娘指了指老宅的阳台，说，那里就搁有一把。那是老娘在清明节期间，从山上采摘回来晾晒的，已经搁在阳台上几个月了。

摘来一小撮已经干焦得一碰就碎的糯米饭花絮，放在茶壶里，再加入一小撮绿茶，用温水洗过，再用沸水冲泡七八分钟，便细斟慢饮起来。茶汤的颜色，以淡黄色为主，但其中混杂着浅绿，澄清透亮。茶汁入口，醇香纯厚，涩中带着甘甜，喉咙里有一股淡淡的清凉。呷呷嘴，这是一种不同于绿茶，也不同于纯粹的糯米饭花泡水的味道，令人回味无穷。连泡五开，茶色依旧，茶香依旧。

一边品茶，一边翻看闲书。一段又一段关于喝茶好处的话语，接连不断地跳入眼前——

《神农食经》记载：“茶茗久服，令人有力、悦志。”这段话说的意思是说，长期喝茶，能让人身体强壮有力、精神愉悦。

华佗《食论》记载：“苦茶久食益意思。”这段话说的意思是说，长期喝茶，对人的思维有好处。

壶居士《食忌》记载：“苦茶久食羽化。”这段话说的意思是说，长期喝茶，可以羽化成仙。

看来，闲坐的时候，泡一壶茶来喝，真是一件有益而无害的事。看来，为公忙，为私忙，忙里偷闲，且来喝一杯清茶，不是为了偷懒，而是为了能够更好地进行新一轮的忙活。

说到苦茶，不禁想起，老宅屋山的竹林里，也曾有一株苦茶树。一年四季，苦茶树都枝繁叶茂。一年四季，奶奶都在堂屋的火塘上挂一个烧水壶。有人来了，就到屋山摘一把苦茶叶来，丢进烧水壶里煨十把分钟，便用土碗倒了递给客人喝。客人喝得满脸笑容，奶奶也喝得满脸笑容。夜里，一家人围着火塘，边聊天边喝苦茶，把长夜坐得津津有味。

继续细斟慢饮，继续漫不经心地翻阅闲书。关于苦茶的妙处，又接连不断涌进眼帘——

《本草木部》记载：“茗，苦茶，味甘苦，微寒，无毒，主瘘疮，利小便，去痰渴热，令人少睡。秋菜之苦，主下气消食。”

《枕中方》记载：“疗积年瘘，苦茶、蜈蚣并灸，令香熟，等分捣筛，煮甘草汤洗，以末傅之。”

《孺子方》记载：“疗小儿无故惊厥，以苦茶、葱须煮服之。”

可惜，老宅屋山竹林里的那株苦茶树，已经不知道是在什么时候枯死了。如今，全家人围坐在火塘边喝苦茶聊天的情景，成了一段悠长的回忆。

《侯鲭录》里记载苏东坡论茶的内容，很是有趣：“除烦已腻，世固不可一日无茶，然暗中损不少，故或有忌而不饮者。吾有一法，常自珍之，每食已，辄以浓茶漱口，颊腻既去，而脾胃不知。凡肉之在齿间，得茶漱涤，乃尽消缩，不觉脱去，毋须挑刺也。而齿性便若，缘此渐坚密，蠹疾自己矣。”用现代话来说，意思就是：茶可以除去烦恼，消解油腻，世界上不可以一日没有茶。我有一个方法，常年以来非常珍惜，每次吃完饭以后，就用浓茶漱口，不仅去除了口腔中的油腻，而且不影响脾脏和肠胃。如果牙齿之间还残留有肉菜，用浓茶水漱口，就会全部消缩，不知不觉就去掉了，不用再挑了。牙齿生性就爱苦味，经过浓茶浸润，牙齿就会越来越坚固越来越致密，各种牙病就会自行痊愈。

看看，苏东坡老先生早就说过了，牙齿不好的，就应该经常用浓茶漱口。牙好，胃口就好，吃什么都香，吃什么都可口。

抬头一看，太阳已经落山。

晚霞的光芒，把村前的山脉，点染得愈加神秘。

该做晚饭了。

五

夜幕降临，寨子里的灯火温暖了晚归的游子。

再深沉的夜，老宅檐前的灯盏，永远照亮我的心田。

走得再遥远，老宅永远是心灵的归依。

城市再繁华，老宅永远是宁静的港湾。

的确，只要回到老宅，与老娘聊一夜的闲话，所有的烦躁与恹惓，就会在不知不觉中消失，心境就会在不知不觉中变得净静如水，尘世的喧嚣与纷争，就会在不知不觉中，消遁在渐渐变深的夜色里，融化在渐渐变酽的茶汤里。

听着我的闲聊，老娘入睡了。

屋外，邻居家的鹅，在嘎嘎嘎地叫唤着，把深夜里的山村，衬托得更加静谧。偶尔，一两声悠长的狗叫，划破夜色的沉寂，穿过屋山的荆竹林，传进屋里，让人感到格外亲切。

重新泡一壶绿茶，在老宅的屋檐下静坐。

持壶细斟，把盏慢饮，慢慢地把寨子里的夜色和灯火，石墙间的虫鸣和蛙鼓，树梢上的枝叶和鸟影，喝成一夜的恬静与闲适，喝成一夜的清幽与雅致，喝成一夜的空灵与诗意。

细斟慢饮之间，静静地与屋前的山脉对视，没有言语，只有举杯把盏时刻的默契，一杯又一盏，一盏又一杯，不知不觉就把深沉的夜色，坐成了一种深沉的顿悟。

屋前的山脉，在茶香氤氲中化成了一位尊者睡卧的雕塑，形体雄健，神态安详，肃穆庄严。

山脉睡了，我还没睡意。

细斟慢饮，茶汤入口，茶香入鼻，望着已经入睡的山脉，似乎，可以听到从他鼻孔发出的均匀呼吸，可以看到他的喉结偶尔颤抖，可以看到他的胸脯出现的轻微起伏，但他的睡态，总是那样深沉。

他的梦境，犹如缥缈的云丝，正一丝丝一缕缕从心境里往身体外飘悠出来，从这些如丝如缕的梦境，可断断续续读到一些碎片化的山村过往，或者，还有一些张家长李家短的不可对外言说的隐私。

梦境不一定真实。毕竟，尊者少言，片言只语，充满哲理；尊者沉稳，举手投足，尽显儒雅。尊者是言为士则、行为世范的楷模，是永远的师尊。绝不会闲谈别人是非、聊论他人长短。

为人当如山，少言沉稳。

于是觉得，夜不再漫长。

作者：王沾云

值班总编 查必芳 编辑 贺 成 校对 陈安彤 版式 袁万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