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的窟窿

本文转自：皖西日报 刘平

张婆婆的日子,就在村西那个篱笆墙围着的院子里。院子小而简陋,但装着日月星辰、春风秋雨,还有一头猪、几只鸡鸭,一个人的日子,也是日子。喔,还有一条温顺的大黄狗。别人养狗是为了看家护院,张婆婆养狗是为了多一个活物、一个伴儿。

平常,大多数时候,张婆婆都在小院子或附近的某处。或在屋后林子里捡枯枝做烧柴,或在院坝里拿扫帚扫地上的落叶鸡粪,或在篱笆墙边的菜地里拔草再顺便摘一把菜,也或是一个人坐在屋檐下的椅子上发呆。张婆婆的日子,很多时候都处在静音状态。

但张婆婆不想日子老是静音状态。于是,偶尔从小院子旁边路过的人,突然听见了张婆婆骂骂咧咧的声音,开始以为她在骂谁,后来才知道她在骂畜生。哪里拉都忘了,该不该打?这是骂猪。盆里有现成的你不吃,跑去吃刚栽的菜。这是骂鸡。养你啥用?它们糟蹋菜你都不管。这是骂大黄狗。骂着,天就暗了。

张婆婆羡慕别人家畜生叫娃娃哭的热闹。其实她有个儿子的,准确说,是捡的。捡的时候儿子才三个多月,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了,现在儿子在城里当干部,家也安在城里,还有了孙子。张婆婆记得很清楚,小孙子今年三岁,二月初八生的。可张婆婆只见过小孙子两次,一次刚出生,一次满一岁。平常他们不回来,甚至过年也不回来。开始,有人问,您儿子媳妇咋不回来呢?张婆婆说,他们忙。大家心里都懂,后来,就没人问了。甚至一些人都忘了张婆婆有儿子媳妇还有孙子。

但有人没忘,说,捡的也是儿子。

不过,这有啥呢?张婆婆好像并不是太在意,照样与世无争地生活着。她把篱笆墙边那块菜地侍弄得像模像样,她捡鸡蛋鸭蛋去街上卖,摘菜去街上卖,一年喂肥四头猪。日子蹒蹒跚跚,轻轻飘飘,有的地方还薄如蝉翼,但终归风平浪静,终归是啥都不缺的日子。

何况,城里还有儿子媳妇,还有小孙子。

突然有一天,儿子回来了。第一眼看见儿子身影的时候,张婆婆心里很激动,她想儿媳妇和小孙子肯定在后面。可后来她发现儿子是一个人焉梭梭回来的。

儿子的脸色很难看。张婆婆问他,出啥事了?儿子抽了一根烟,才说,出事了。张婆婆又问他,出啥事了?儿子说,收了别人的钱,要坐牢。张婆婆脑子里“嗡嗡”乱响。

张婆婆脑子里一点主意也没有,她看着儿子,觉得他从没这么可怜过。张婆婆说,退给人家呀!退了,是不是可以宽大?儿子点点头,又点上一支烟。

像突然看见了什么希望。张婆婆进屋翻出自己的存折,六张,一共三万七千八百元,最少的一张才一千二百元,几天前存的。那天,银行里那个姑娘说她,婆婆!这么少您都存呀?张婆婆说,存。张婆婆把存折都给儿子,说,拿去,退给人家。看儿子的样子,张婆婆知道这点钱肯定不够。可她就这么多了,退一点是一点。

儿子说,今天回来,就是看看。张婆婆心里想哭。

张婆婆想给儿子做一顿好吃的,要去村头割一点肉。儿子说,割啥肉,不想吃。又说,家里有啥,随便吃一点。张婆婆给儿子做了一碗香椿炒鸡蛋,儿子小时候最喜欢吃的。可今天儿子扒拉了几口,就不吃了。张婆婆说,再吃点。儿子说,不吃了。

儿子焉梭梭走了。张婆婆一个人呆坐了好一阵,才起身收拾碗筷。端起儿子还剩下的半碗饭,张婆婆突然发现那六张存折压在碗底下面。张婆婆更加觉得这点钱肯定不够,可退一点是一点呀!退多退少,总能宽大一些。张婆婆心里一急,就出去追儿子,可哪里还有儿子的身影。她想给儿子送去,可双脚像被什么东西拴住了一样,迈不动了。

张婆婆一次也没有去过城里儿子家,根本不知道他家在哪里。

张婆婆仰头望长空,泪如雨下。她感觉自己的日子,像突然被什么东西捅出了一个大窟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