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学生”递来凉毛巾

本文转自：扬子晚报

那是大四下学期，我被院系安排到一家省属重点高中实习。白天我和学生一道，坐在教室里听指导老师上课，晚上则在宿舍反复揣摩当天的授课内容，然后根据备好的课一遍遍地模仿，试讲。为防止出现疏漏，我备的课十分详细周密，具体到上课什么时候说什么话，提什么问题，什么时候提问，甚至连提问谁提问男生女生都标得清清楚楚。

我的临时宿舍和实习班级的学生宿舍同在二楼。因为与这些毛头小伙子年龄相仿，平时又不拘小节，喜欢说笑逗乐，所以我们很快熟络起来，打成一片，学生们喜欢称我“老师哥”。说实话，他们称呼我老师我还真有点难为情，不适应，加个“哥”字一下子就拉近了距离，少了几分局促与紧张。人脸皮一厚，疏离感便隐匿起来，唯有亲近。他们这么一喊，我就脆生生地应一声“哎”，一点不忸怩。

我正式站讲台是在两周之后的周一。

周日晚自习一结束，我就匆匆回到宿舍。当时虽刚入夏，天气已热得不行，我只穿了短裤背心，关闭门窗，大汗淋漓地对着几张叠放的钢丝床很投入地试讲。记得那次好像是讲高二解析几何中的双曲线概念。我边讲边板书，很快进入角色。语调抑扬顿挫，分析丝丝入扣，自我感觉十分良好。距离“下课”还有十来分钟的样子，该到了提问环节。我用双手撑住桌面，身子前倾，瞄一眼课桌右上方的座位表，然后抬头扫视“教室”一周，清清喉咙，再停顿一下，才煞有介事地喊出一个名字：“李文明同学，这个问题有请你来回答”。话音刚落，宿舍门嘎吱一下就被推开了。一群半大小子赤裸着上身，扒着门沿，嬉笑着将一颗颗脑袋探进来。李文明恰好端着一盆井水打门前过，他显然听见了我喊他，就从门外挤进来，微笑着毕恭毕敬地站定：“老师哥，我还没听懂呢，你先擦擦汗，歇一会，明天再提问行不行？”说完便将一条湿毛巾递到我手上。我这才回过神来，有些尴尬地拍了拍这个晨读捣乱被我扭耳朵的小子的肩，说了声谢谢，有些尴尬地将他请了出去。

那天上课我的确提问了李文明，李文明也站起来回答了，虽然并没有回答对，但他说话的声音很大很响亮，我能感觉得到他内心的高兴，以及隐隐的一丝失落。而我直到三天后的集中评课会上才知道，李文明是个智力有些残疾而好动的孩子，他是由在纤城工作的父母托人找了关系才进了这个班级的。我后来也知道，那也是他在高中阶段课堂上第一次站起来回答老师的提问。

我与实习班级的学生相处40余天，其间，我还提问过李文明几次问题，虽然他依然不能答对，但他说话时的状态让我觉得应该再给他机会。实习结束分别后，我们便再也没有见过面。此后做教师，搞新闻，捉笔为犁……人生苦旅，从青涩少年跋涉到如今天命，一晃28年。多少喜怒哀乐，俗世呓语，早已如梦似烟，沉入记忆深潭，唯入教第一节课前的试讲情形，还时时浮动，如在眼前。我不知道我这个“傻学生”后来怎么样了，过得是否还好，但我一直记得他清瘦的模样，记得他递给我毛巾把子时的微笑和那双井水般清澈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