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窘境

本文转自：新华日报

徐恒菊

我父亲十几岁时，祖父母相继去世，他没有兄弟姐妹，只孤身一人。这样的状况倒养成他天不怕地不怕的“火爆”性格，他遇事直来直去，快人快语，大大咧咧。小时候的我，只知道父亲是个刚烈、健谈、幽默，喜欢开玩笑的人。但是，一个偶然的机会，让我窥见到父亲的窘境，发现了他性格的另一面。那件事从头到尾也不过半个多小时，但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现在一想起来，还如芒在背。这事几乎影响了我一生。

那是我小学五年级的时候。春节刚过没几天，中小学开学。我们家上学的人多，学费凑来凑去，还没有我的份。村上的孩子们交完费，新书都领回好几天了。我也去过几趟学校，由于没交费，仍没领到新书。一天中午，父亲对母亲说，看样子只能去隔壁他大叔家借点钱了。母亲说，那人话难说，不知行不行？父亲叹了口气说，哎，没办法，去碰碰看吧！

叔叔家的孩子与我同岁，那天我俩正趴在他家地上画格子下跳棋。正好看见父亲进来，他径直走到火盆边。大叔没招呼他，父亲自己坐下来，叭嗒叭嗒地抽起烟。大叔陪父亲坐下，也叭嗒叭嗒地抽着烟。一袋烟抽完，两人没有说话。父亲低着头向火盆里添了两块木材，伸手在火盆上烤着。大叔磕掉烟灰，又掏出装着烟叶的荷包，向烟袋装烟叶，父亲见了，马上拿起着火的木材准备给大叔点烟，大叔也不说话也不拒绝，让父亲把烟点着。我抬起头，看到父亲想冲大叔笑笑，但没笑出来，半展的笑容僵在黝黑的脸上。我知道父亲今天是来帮我借学费的，也没心思下棋了。此时，心里还泛起了困惑，父亲从来都不是这样的，他是直来直去有话就说的人，今天怎么啦？大叔也好像猜出了父亲的来意，一声不吭，自顾自地抽烟。又过了好一个时辰，我终于听到父亲的声音，那声音很低很轻，好像还有点胆怯、有点结巴，但还是被我听到了。他说，小三子学费不够……下个月……下个月，我把小猪卖了还你。说完父亲低着头，又拨弄火盆里的火。大叔应该听见了父亲的话，又好像没听见，他还是原来的姿势，一口接一口地抽烟，毫无反应。我开始有点担心，大叔不说话就是不答应，父亲可能白来一趟了。当时，我虽然还小，但这无声的压力，让我感到窒息，我一骨碌地爬起来跑回了家。

不久，父亲也回来了，他从怀里掏给我两块钱，有点歉意地说，小三子，晚几天了。然后，摸了摸我的头，默默地不说话。我很少在父亲这里享受过这样的待遇，平时他对我说话总是挺凶的，对我不满意时，常常说打烂你的屁股，敲断你的腿，他今天的温柔让我很不习惯。我不敢看父亲的脸，心中有一股苦水直往上涌。我赶紧接过父亲的钱向门外跑去，我也不愿意让父亲看到我脸上滚下的泪珠。瞬间，我觉得我长大了，懂事了。

第二天，我是班上第一个到学校的，交了费，领了新书。从那以后的几十年，我无论在学习上还是工作上，都不敢有丝毫的懈怠。这要感谢父亲，我偶然看到父亲的窘境，却似给我的人生上了一堂大课，让我时常想起，终生受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