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乌蒙山到欧洲杯｜“元宝女足”的追梦之旅

从乌蒙大山飞往欧洲都市，当13岁的罗梓涵踏入被数万球迷填满的慕尼黑安联球场，躁动的人群和半空中挥舞的旗帜伴随着连续不断的欢呼声如海浪般涌动，顶级球赛的热烈氛围一瞬间将罗梓涵的情绪调动到顶点。这个容易害羞的姑娘忍不住大声感叹：“真是太壮观了！”

罗梓涵（左）在赛场上挥洒汗水

“太壮观了。”在过去3年中，罗梓涵先后在贵阳、广州、北京的机场里发出过同样的感叹。而在今年的6月13日，她飞出国门，和同学兼队友丁红、刘玉婷，一同去往2024欧洲杯足球锦标赛的举办地德国，不仅观看了本届欧洲杯揭幕战，还与慕尼黑1860、青训队伍罗森海姆以及奥格斯堡进行了3场友谊赛。

对3名来自大方县对江镇元宝同心实验学校（以下简称“元宝小学”）的女孩来说，这既是一次针对足球运动的追梦之旅，更是她们一次次拓宽世界认知边界的寻梦之旅。而从2017年到现在，这所学校已经用足球为数百名学生踢开了与世界连接的大门，有的被广州市足协选中，进入广州市体育职业技术学院（伟伦体校）学习，有的以体育特长生的身份进入县城或遵义、毕节等地的中学读书。“以前没怎么想象过未来，但现在，我想出去闯一闯。”回想自己过去这3年的变化，罗梓涵这样说。而这，也是许多从元宝小学走出去的孩子所感知到的真切变化。

“众筹”来的学校与球队

地图上显示的路线变成了蓝色，意味着即将进入乡村小道。弯道连着弯道，几乎每次拐弯都得将方向盘打满，连续驶过缠绕山腰的9个弯道过后，元宝小学的校门终于出现在眼前。

元宝女足参加比赛

连续多日大雨，7月的第二天终于放晴，阳光慷慨地洒在大方县对江镇大山之巅的这片狭长平地上。被几栋教学楼和低矮围墙围起来的学校里，一名皮肤黝黑、身材圆润的男教师正指挥一群住校生将潮湿的被褥拿到操场上晾晒。位于教学楼一楼的办公室里，校长王光文正对着电脑琢磨着什么，见有记者到来，他从电脑后探出头来，把眼镜往上推了推，招呼道：“你们先坐会儿，我填完这张成立俱乐部的表格就过来。”

走出办公室，王光文抬手在几栋教学楼和宿舍之间画了一个圈，说：“你现在目之所及的一切，几乎都是众筹来的。”

王光文是黔西南自治州普安县人。2009年3月10日，他和女友一同以特岗教师的身份来到元宝村，叫了一辆“摩的”送他们上山。那时的元宝小学还只是一个教学点，成立于20世纪50年代。王光文坐在“摩的”后座，一路颠簸上山，在村委会附近绕了几圈都没找到教学楼，一番询问才得知，村里于2005年获得一笔捐赠，早已在别处建起新楼了。

赛场上的姑娘们

到了教学楼前，王光文心中五味杂陈。只见一栋孤零零的楼房立于山坡上，楼房外没有围墙，屋前是一片凹凸不平的泥地，孩子们在屋里上着课，农户们牵着牛从门外经过。王光文与女友在此安定下来，日常生活在村里，出行工具是一辆摩托车，不过，来学校没多久，就因一次下山时，在山脚最后一个弯道翻车划破了肚皮，从此再也不敢骑了。

不过，即使教学和生活条件都很艰苦，王光文也从未抱怨过环境，一心想着给学校添砖加瓦，靠四处募捐，逐渐建起了围墙和新的教学楼，增添了不少教学用具，也因此积累了不少人脉资源。随着时间推移，女友变成了妻子，教学点更名为元宝同心实验小学，王光文当上了校长，每年学生人数大约在200人左右，一切趋于稳定。

一边介绍元宝小学的历史，王光文一边将记者带到一间陈列室，向众人展示那些令他自豪的“宝贝”。

球场捐赠者张洲晨所著的小说《时空穿越者：中世纪的迷雾》

入口处的第一个玻璃展柜中，放着两座金灿灿的奖杯，奖杯之间有一本被翻起了毛边的书，名为《时空穿越者：中世纪的迷雾》，与那两座奖杯对比起来显得有些格格不入。“元宝足球的故事应该从这本书说起。”拿起这本书，王光文又聊起了“元宝足球”诞生的故事。

这本科幻小说的作者是一位名叫张洲晨的少年，书以英文创作，由田浩然、袁凡雅、施天朗等3位少年翻译后在国内出版发行。2017年，几位作者将卖书挣来的5万元钱捐赠给元宝小学，打算为这里建一片足球场。得知学校将要建成一个足球场，支教老师徐召伟兴奋不已。徐召伟在年少时就是一个球迷，说起足球战术、技术头头是道，他向王光文提议组建一支球队，这一想法与不愿浪费球场资源的王光文一拍即合，元宝足球队就此应运而生。

语文老师兼任足球教练

徐召伟就是那位在操场上指挥学生晒被褥的老师，而他身上又有另一段曲折的故事。用王光文调侃的话来说，徐召伟是被他“哄”来的。

元宝同心实验学校支教老师徐召伟

2005年，徐召伟从新疆石河子大学汉语言文学专业毕业，工作没多久就因种种缘故放弃那份稳定的职业，外出闯荡去了。尝试了几份不同的工作，心中却越发困惑和空虚，此时，他恰好看到一则支教广告，便动了去西南山区的念头。

从云南丽江泸沽湖，到贵州铜仁沿河自治县，长达7年多在大山间辗转，单纯的生活满足了徐召伟对浪漫主义的想象，直到2013年，生活越发捉襟见肘，他才不得不回到新疆老家。但过了没多久，长期“脱离社会”的他依旧十分想念山里的孩子们，于是，又通过成都某公益机构来到了贵州铜仁印江自治县。

徐召伟为学生上语文课

而此时，身处乌蒙大山的王光文，正想方设法地为学校招募更多的老师。自从他担任元宝小学校长以来，几乎每年都在向当地教育局申请师资配额，并非因为师资力量不足，只是人员不够稳定，来来去去总有出现空缺的时候，王光文索性把招募老师当成一项日常工作，除了特岗教师配额之外，还四处寻觅支教老师和志愿者。

王光文在微博搜索“支教老师”，很快查到了徐召伟的账号，两人从微博转移到微信，聊得十分投机。王光文一个劲儿地向徐召伟诉说元宝小学的种种不易，告诉他，“这里急缺老师，孩子们都快上不了课了！”徐召伟仿佛听到了孩子们的召唤，迫不及待一路颠簸赶到大方县对江镇。

来到对江镇时已入夜，王光文热情接待徐召伟，带他去吃了顿好的，又在镇上住了一晚。第二天，来到学校，徐召伟才发现，这里根本不缺老师。他一脸疑惑地看向王光文，只见这位黑瘦的小学校长咧嘴一笑，道：“来了就安心住下，现在不缺，不代表以后不缺。”

对徐召伟来说，在哪里支教都一样，于是也就这样住下了，主要负责语文教学。直到2017年4月，那片捐赠修建的球场改变了他的生活，也改变了元宝小学的命运。

元宝女足团结一心

徐召伟提出组建足球队后，在学校招募了20名学生，自此，一名语文老师正式成为足球教练。

尽管徐召伟是个资深球迷，但也只是纸上谈兵，从未涉足过真正的足球训练。他通过网络视频自学足球训练课程，自己做示范，或让孩子们跟着视频做动作，一天分为3个时段展开训练，孩子们很快掌握了足球的基本技法。临近暑假，县里传来将举办首届中小学师生体育艺术节的消息，王光文和徐召伟带着训练了3个月的球队报名参加，这群刚与足球结缘的孩子们，没有战术，技术粗糙，竟凭着一股冲劲儿和热爱，一举拿下这届比赛小学组男子、女子足球赛冠军，还拿下2个“金球奖”，1个“金靴奖”。

这次胜利让元宝足球队一战成名。人们对这个从山村小学来的球队充满好奇，很快，就有县里的初中向元宝小学的小球员伸来“橄榄枝”。这对王光文和徐召伟来说绝对是“意外之喜”，他们从未想过，凭借一腔热爱组织的足球队，竟能为村里的孩子们打开通向外界的另一扇窗。

用足球踢出更多可能

对江镇元宝村曾是一类贫困村，位于高山之上，人们出行困难，生产生活基本靠人背马驮。村里大多数人的生活轨迹相似，男孩年幼留守山中，长大后随父辈去城里干刮瓷粉的活儿，元宝村的瓷粉匠在县城也是小有名气的。而女孩的命运则让人叹息，大多数早早结婚生子，有的外出打工见到更大的世界后便不再回来。

教育资源的不平衡与封闭落后的思想，像两把枷锁紧紧困住这座小山村中的人们。至今，徐召伟仍记得他曾带着六年级的学生去某中学报名时被拒绝的场景，他和几名学生坐在学校门口的阶梯上抹眼泪，感到有些迷茫和绝望。王光文提起村里的女孩们，也一改幽默风趣的说话风格，语气坚定道：“那时，第一阶段的目标就是，要让这些姑娘们尽量多一些读书的机会。”

元宝女足在县级比赛中夺得第一名

而2017年的那次胜利，无疑为两位老师提供了新的思路。此后，王光文和徐召伟的分工也更加明确，前者凭借自己积累多年的人脉和能言会道的本事，为学校找来更多捐助，不仅建起了新的教学楼，更为球队争取到在大型比赛中亮相的机会；后者则一心扑在球队的训练上，从一年级到六年级都建立了足球队。

仅过了一年，元宝足球队就见到了成果，有12名球员被县里的重点中学以体育特长生的身份录取，但有一个条件，需要徐召伟去中学兼任教练。徐召伟爽快答应：“只要孩子们能好，我怎么样都行！”就这样，他像一个停不下来的陀螺，每天在元宝小学与县城的中学之间旋转。

2019年，随着元宝足球队的名声越来越响，参与的比赛水平越来越高，孩子们每天早中晚的3次训练强度变得更大了些，一些离家较远的孩子十分疲惫，徐召伟便动了给孩子们找个宿舍的心思。那时，学校只有教学楼，住校并不现实，他决定自掏腰包，加上花呗、白条等网贷的方式，凑出钱来在学校附近租了一间民房。40名男孩女孩住在一起，睡的是大通铺，徐召伟和他们生活在一起，不仅负责管理日常训练和学习，还要管他们的一日三餐、卫生习惯，有时还得充当心理老师，或调解矛盾纠纷，或倾听孩子的伤心事。

这看起来十分“疯狂”的做法无疑会引来非议，但徐召伟对此全然不顾。“非常之事必用非常之法，想要达到目的就不能畏首畏尾。”他的“非常之法”很快看到了效果。

元宝足球队获得的部分奖杯

2019年年初，元宝女足远赴浙江金华参加全国小学生校园足球邀请赛，这是女孩们第一次出省，与来自全国水平更高的球队对抗，孩子们在第一场比赛就败下阵来，然而，女孩们唱着徐召伟为球队写的队歌为场上的队员加油助威，终于在后面的比赛中发了狠劲儿，最终拿下了这次比赛甲组二等奖。此后，元宝女足又与国内知名的海南琼中女足进行交流，还见到了中国女足的运动员们，徐召伟被某互联网公益基金会邀请去往欧洲国家联赛决赛现场，将介绍元宝女足的视频带到欧洲球场的大屏幕上播放。

从元宝足球队，到元宝女足，这所山村小学的足球故事一次次被媒体书写，获得了更为广泛的关注。2019年，元宝小学被教育部认定为全国青少年校园足球特色学校，2020年，学校获批将教室改为宿舍，供小球员们日常生活。此后，陆续有更多孩子因球技过人被广东省、安徽省或遵义市、毕节市等地的中学、体育学校等选去，迎来自己过去不曾想象过的新生活。

在王光文看来，他心中设定的第一阶段目标已基本实现，元宝小学的女足队员们在一次次外出比赛中看到了人生的多种可能，已经拥有了畅想未来的勇气和决心。而在徐召伟的眼中，这群孩子也在一次次竞技对抗中不断蝶变，寡言少语、自我封闭的性格逐渐被团结协作、积极阳光的心态替代，竞技体育正在元宝小学释放魔力。

元宝女孩有了梦想

坐在操场边，徐召伟指向宿舍前的5棵树说：“那5棵树代表着‘五贵’，元宝女足最有代表性的毕业生之一。”他所说的“五贵”是2020年被广州市足协选中进入广州市体育职业技术学院（伟伦体校）学习和训练的王佳月、曾维芳、曾维婷、王瑞、张紫妍，在广州，这5名女孩就被称为“五贵”。广州市足协将5名女孩带到广州时，就在元宝小学种下了5棵树，如今，这5棵树仍在茁壮成长着。

“像王佳月她们这样的女孩，在元宝小学还有很多，比如不久前去欧洲杯现场的那几个。”说起欧洲杯，徐召伟决定让孩子自己来讲述她们的故事。他仰起头冲教学楼大声吆喝，叫来了一位名叫罗梓涵的小姑娘。

罗梓涵

这名手脚细长的姑娘像小兔子一样从教学楼后面跑了过来，黑亮的中长发束成低马尾垂在脑后，两片刘海一左一右挡住了小半张脸，眼睛又圆又亮，带着几分羞涩。此次去欧洲杯现场，她接受过不少媒体的采访。

罗梓涵家在隔壁的箐木村，走到学校需半个小时左右，以前不住校时每天都得起很早出门。“那时候没什么朋友，每天都是一个人上学放学，也不跟人说话。”说起自己小时候，罗梓涵仿佛回到一二年级时的状态，寡言，内向，独来独往，这几乎是元宝小学建校以来所有孩子最初的状态。

但提起球队，罗梓涵的神情很快变得轻松起来。“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徐老师会选我加入球队。”说着，她嘴角已浮起一抹笑意。

那时，罗梓涵读三年级，正是元宝女足风头正劲的时候，六年级的学生即将毕业，学校要继续培养新的球员，学习成绩和身体素质都不错的罗梓涵被徐召伟点名加入了球队。初次接触足球，让内向的罗梓涵心里泛起了涟漪，奔跑、传接球、射门……皮球在脚下变幻出无限的乐趣，打开了她的内心，也让她开始关注与队友之间的配合，友谊伴随着运动的快乐滋生，小姑娘的笑容多了起来，性格也悄然改变。

2024年5月的某一天，徐召伟走进教室点了她和丁红、刘玉婷的名字，告诉她们，大约一个月之后，将随公益机构去往德国观看欧洲杯揭幕赛。这个消息让三名女孩的心里放起了烟花，兴奋之情溢于言表，尤其是罗梓涵，甚至高兴得有些不知所措。

在加入球队之前，罗梓涵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县城。而在成为一名元宝女足的队员后，随球队乘坐高铁、飞机，从县城到省城，从省城到省外，一步一步见到了更大的世界。而丁红和刘玉婷在2023年就曾去土耳其观看欧冠决赛，甚至由足球明星卡卡领着走上球场，在出国这方面，两位女孩比罗梓涵有经验。罗梓涵像个小话唠一样，向丁红、刘玉婷询问出国的种种细节，许多新鲜词汇灌入她的脑海，构建出了无限想象。

罗梓涵、刘玉婷、丁红在德国

6月13日，3名女孩站在德国慕尼黑的土地上，周围的欧式建筑和路上的行人构建出与元宝村完全不同的另一个世界。此后的6天里，女孩们在欧洲杯现场激动呐喊，在德国的绿茵场上与当地青训球队同场竞技，一切显得梦幻却又真实。

“以前，我并不认为自己有机会拥有什么特别的人生。”罗梓涵的父母与大多数村民一样做着普通的工作，作为家中长女的她曾经对这个世界并不抱以太多想象。

“我马上要毕业了，初中会去毕节的中学读书。如果成绩不错，我想继续读书，考大学，或者，如果球技越来越好，我也想当一个足球教练。”已经被毕节的中学作为体育特长生招收的罗梓涵，脑海中已勾画出关于未来的清晰画面，甚至有了选择。

文/贵州日报天眼新闻记者 彭芳蓉

编辑/黄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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