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随月光的指引

本文转自：福建日报

郑雯斌

中秋前，我就回到了我的小村——那个掖在闽中小山沟里的村落。我的祖辈在这里创造了奇迹，漫长的年月里，他们在这个曾经的荒野密林中开垦、建造、圈鸡、养狗，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将小村打理得分外清明，然后慢慢地在村里与熟识的人、相识的动物和草木和谐相处，安静地过完一生。

草木有情，尘土有灵。小村里发生的事情，万物都会相互记忆。比如，爷爷走路的姿势，路旁的草会从脚步声中，判断出喜怒哀乐来。我的脑海中也存留无数小村的记忆，就是担心小村可还记得我？

思念的方向是从老厝开始的，那屋子总是沿着月光的通道，伸入我的梦境。木是老厝的主体，房梁大柱，门窗雕花，木的包容和温润的质感，渗透于屋厝的角角落落。屋厝经过时光的沉淀，木墙或土墙泛着斑驳之色，复杂得难以用颜料描述。爷爷在世时，曾翻着蜡黄的家谱数过日子，总共是十代，我们家族在这座老厝里居住了两百余年。

老厝冬暖夏凉。在我的记忆里，每年临近中秋，厅堂的竹钉上挂满了月饼和家禽鱼肉。对于农人而言，丰盛的食物是对节日最虔敬的表达。一年四季，从春分的二候，蛰虫始振，到秋分的二候，蛰虫坯户，这是从生发到收敛的一次轮回。节气在物中穿行，人在大地上奔忙，五谷为养，五果为助，五畜为益，五菜为充，靠着双手，小村得到了时节的青睐，年年岁岁生生不息。

中秋，总也绕不开赏月。不同于夏夜乘凉，那会儿夜的降临是告诉小村该休息了。而中秋这天的月亮是让小村的草木苏醒，让生灵生动，让人们朝拜节日带来欢乐与丰盈。

于是，月儿在我们的祈盼中，上来了。它是从后山头那棵白桦树的枝杈间拱出来的，在虫吟鸟鸣的鼓劲下，银盘儿铆足了劲儿，一寸一寸地将自己托到了半空中。月光最先在溪水这儿得到了回应，它挥洒成一地跳动的碎银子，叮叮咚咚地向远方奔去。紧接着，月光落到了屋瓦上，银色的脚印子把屋瓦的青黛衬得愈发深沉。突然，月光一个趔趄滚落下来，跌成流，滚成瀑，河流一样铺展开来，涌向前院、水塘、田野……刹那间，整个小村都裹挟在银白色的月光里。

这时，老厝前的晒架上开始人影绰绰，欢声笑语。记忆中，母亲从来都是那个最迟上晒架的人。她得借着月光，先到溪边浆洗全家人的衣裳。月光洒在水面上，把彼时母亲年轻的脸盘映衬得鲜亮。是啊，母亲也曾年轻过的。月光丈量夜的长度，也记录下生命的脚步，从青春年少到满头华发。那些看不见摸不着的日子，就像溪水似的哗哗流过，却不留一点痕迹。只是多少年过去了，月光还同初见时一般，皎洁温润。

待到月上梢头，母亲才端着一坛子桂花酒姗姗来迟。每年八月，母亲都会到后山采一笸箩桂花，酿成桂花酒。桂花酒清新醇和，带着淡淡的月桂香气，对着明月满饮一杯，真是花也杯中，月也杯中。“桂子月中落，天香云外飘。”原来，纯朴的小村人也深谙赏月的情致，与唐宋古人一同风雅一把。

我曾仿照母亲的做法，酿了一瓮桂花酒，开坛喝时，却怎么也喝不出母亲所做的那种味道。那是什么味道呢？一时也说不清。不过，桂花酒是大人的事，孩子只忙着嬉戏打闹。在月饼、柚子、花生满足了味蕾后，那些关于中秋关于月亮的传说终于让我们安静了下来。我们望着天上那个明亮的圆盘，一面听着故事，一面任思绪天马行空，在脑海里导演着故事里的江湖。

记得也是在那个时候，爷爷跟我说起的二十四节气。爷爷告诉我，中秋节便是秋分演变而来的。古时候祭月原本在秋分这一天，只是后来人们慢慢发现，不是每一个秋分月亮都是圆的，因为秋分在农历每一年的日子不一样，人们就渐渐开始在八月十五这一天过祭月节。更多的时候，爷爷是在讲述一种经历，他与土地、气候、万事万物磨合的经历。他的表述是朴素浅显的，何时播种，何时耕耘，何时收获，都得按规律来，方可收获圆润、丰盈的谷物。几百年来，节气像一条无形的鞭子，在光影中鞭策小村前行，耕耘稼穑，祭祀或节日，全都循着它的指引。

爷爷在中秋节关于节气的讲述，让小小的我对季节的变化、对时间的流逝，开始有了最初的感知。

长大以后，有一段时间，我不曾回到小村。它仿佛那么近，又那么远。总有一种如乱麻般杂糅的情愫羁绊着我，我想靠近它，却沉重得挪不开步子。故人已逝，便是屋厝、庭院、水井都还在那儿，但故乡仿佛只能在梦境里寻得。

而这个中秋，我还是回到了小村。初秋有些燥热，暮秋又略清冷，仲秋也就是农历的八月则刚刚好。云层由浓密变得淡然，万物从繁盛走向萧瑟，天地之间正在做减法。瓜熟蒂落，谷物归仓，倦鸟知返，心也跟着周遭从喧闹趋于平静。我突然想起了爷爷关于中秋、关于二十四节气的讲述，也明白了自己很长一段时间以来，逃避回到小村的缘由。仿佛待尘埃落定，我们的心绪经过整理后，最终都落在了思念二字上，这与中秋的团圆是同一种表达。

从秋分到寒露的隘口——中秋，这个时间结绳上特别的结，像一个小小的驿站，停靠在时间的路口，鸡声茅店，人迹板桥。在这个特别的时节，我知道，我需要停下脚步休憩，然后跟随月光的指引，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