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韭一时鲜

本文转自：甘肃日报

水若

春天最美好的事之一，就是食鲜。

中国饮馔文化浩若星河，汉语的神奇之处在于，仅用一个“鲜”字，便满足了人们对于食物之美的种种想象。

食有五味，鲜从五味出，却又不限于五味。

何为鲜？当是味之清新又醇厚，丰富又简约，口感惊艳又不哗众。

从字义来看，“鲜”是指鱼、羊之复合美味。南方人喜食鱼，北方人喜食羊。鱼羊合体，融南北大地美味于一身，味之绝佳自不待言。

相比肉荤，来自植物界的素食更符合原料天然的鲜之本原。时令鲜蔬是新崭崭春天的别样恩典，譬如一畦春韭。

春雨丝丝轻落，春雷在天边隐隐滚动之时，枯黄的大地开始泛绿，春韭怯怯露出头来。

在春雨春阳的照拂下，春韭一日日抽长，怯弱脱去，渐渐出落得身形修长、秾纤合度，通体清鲜水嫩，碧色悦目，像从天庭落下的绿雨，是田园早春图中的神来笔法。

形色之鲜，是春韭送给人类的别致开胃美馔——先在视觉上引起美感，激活味蕾感官，为入口之鲜作引子。

春韭三四月份鲜嫩宜食。早些时候，韭叶过于幼弱，香气未满，稍嫌寡淡；再晚些，则韭叶显出老成，添了滞涩之味，鲜味折损。

南朝读书人周颙隐居山中，有人问他在山中所食为何，周颙答：“赤米白盐，绿葵紫蓼。”这是说食之色。

问者不满足，继续问：“所食何味最胜？”答之曰：“春初早韭，秋末晚菘。”

周颙懂生活之美。早春初生的嫩韭，秋末经霜的白菜，皆非名贵之物。能从平凡的事物中发现美，从最家常的菜蔬中品出味，人生永远不会无趣。

韭之香很特别，有人不喜，喜爱之人却爱得深切。

古时有个叫杜颐的人，喜食韭菜到了“食不可无韭”的境地，仆人有点受不了，趁他不在家将韭菜偷偷扔掉，杜颐知道后生气说道：“安得去此一束金也？”韭菜“一束金”的名号即由此而来。

春韭之鲜，无法具象描述，入口瞬间，只觉如饮经冬破冰的山溪灵泉，如沐携花草香气而来的原野清风，唇齿为之一清，故古人有诗云：酒味同甘山脉水，韭香一洗俗饕尘。

诗人眼中，世俗饕餮恐会为身心负累，倒不如于园圃之中，简简单单种一丛绿韭。

韭不择地，无须特别照料，随处可生，四时皆绿，剪下还会再生，令人生绵绵不绝之希望，好似美的光阴永在存续。

南宋诗人方岳有《种韭》诗云：

下秧已觉齿生津，坐想堆盘雨夜春。

政恐厨人无变馔，庾郎贫不似吾贫。

韭方种下，已经在想象鲜韭堆盘的美味，以至口齿生津、垂涎欲滴了。不过，方岳为什么要在诗里特别写到春天的夜雨呢？

或许，这是向唐代大诗人杜甫的一种致敬，也或许，这是同好此美味的人之间隔空的共鸣与呼应。

当年，四十八岁的杜甫，意外与阔别二十年的老友卫八处士重逢。因是意外重逢，主人卫八处士来不及细细准备，春雨潇潇中连夜剪下的嫩韭，成了世间最珍贵的美味。

食之美，不在豪奢华贵，在于最适宜的时节、最适宜的地点，与最想见的人一起品味。

纵人事沧桑、世事如烟，千般磨难、万端感慨，终都在一句诗“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粱”里得到了美意报偿。

夜雨剪春韭，不只关乎食味之鲜，更关乎人情之厚。其实，“夜雨剪韭”早在东汉时期便有了佳话传世。《幼学琼林》记载，有位高士名叫郭泰，遇好友范逵突然来访，便亲自冒雨剪韭制食款待友人。

缀着春日滴滴夜雨的绿韭，带着浓浓的情意，那滋味，怎一个鲜字了得！

如此说来，杜甫也是承前人美意，而后世又承杜甫美意，“剪春韭”成了中国古典诗词中独具风味的人间烟火美学意境。

明初诗人高启《韭》一诗云：“芽抽冒余湿，掩冉烟中缕。几夜故人来，寻畦剪春雨。”

诗中将“剪春韭”直接写为“剪春雨”，旧典遂有了新意，令人眼前一亮。

清代文人郑燮在词中写道：“疏篱外，桃花灼；池塘上，杨丝弱。渐茅檐日暖，小姑衣薄。春韭满园随意剪，腊醅半瓮邀人酌。喜白头人醉白头扶，田家乐。”

桃花灼灼点染疏篱，杨丝纤弱飘曳池上，风和日暖，茅檐低小……如此美丽亲切的背景，一畦春韭与之最为合拍，隔着百年时光，都能感受到词人内心鼓胀的欣悦。

田园生活，虽有躬耕之苦，亦有春韭待友慰己之乐。身心畅快，如自由生长的春韭，这是味蕾之外，精神所领受的美之馈赠。

清鲜碧嫩的春韭，食之入口，便是留住了春天，故春韭从古至今一直名列南北皆宜的大众蔬菜榜单。

早在《山海经》中描述的古中国，每到春天，便韭绿遍野。到了重视仪礼的《诗经》时代，人们用春韭来作为祭礼，人们不但自己享用春韭美味，还将这种美味奉给自己信仰的神灵。

清代美食家袁枚在《随园食单》里记载了这样一道美食的做法：“韭菜切末拌肉，加作料，面皮包之，入油灼之，面内加酥更妙。”

读起来如此熟悉，却原来他说的就是如今很常见的炸韭菜盒子。无须多言，做韭菜盒子，自是用春韭最好，春韭的鲜香与肉的肥厚、淀粉的甜香互相融合，使得味蕾感觉更加丰富。

袁枚还非常喜爱韭菜搭配虾米、蚬子之类的河鲜做出的美食：“专取韭白，加虾米炒之便佳；或用鲜虾亦可，蚬亦可，肉亦可”，又说“剥蛤蜊肉，加韭菜炒之佳”。

其实，不止河鲜，海鲜与韭菜也是绝配。不论河鲜或是海鲜，之所以名为“鲜”，鲜味比之其他食材自是胜出一筹。春韭之鲜，能令河鲜与海鲜的鲜味加倍释放，可以想见，那是怎样的味觉盛宴！

百搭的春韭，还可以与春笋、新生的嫩豆芽同炒，虽都为素食食材，其味亦是鲜上加鲜。春日食韭，是与春同住，更是将春天永久地留在舌尖、心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