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帝陨落背后的韩国，自杀频发、毒品泛滥和生存内卷

《繁花》里的爷叔说：“美国的帝国大厦，从底下跑到屋顶，需要一个钟头，从屋顶跳下来，只要八点八秒！” 身为百想影帝与奥斯卡最佳电影的主演，李善均花了20年经营的正面顶流艺人形象，在2个月内极速下坠，直至2023年12月27日自杀身亡，令人唏嘘。

顶流陨落，引发思考：为何在韩国影视一步步走向国际、占据重要地位的同时，频发明星、名流吸毒事件，也频发艺人自杀事件？毒品泛滥，国民内卷严重，生存压力大，一边是影响世界的韩流，一边是压抑的娱乐圈，紧张、复杂气氛的生存环境，而这一切是否和经济形态有关？那一部部在国际大奖拿到手软的影视作品，是一桩桩现实题材的银幕镜像。

李善均自杀事件令人猝不及防。

他的经典角色《我的大叔》中的朴东勋，在无法承受生活重担时，曾起过两次自杀的念头，但最后都平复了下来。而他本人，却在2023年12月27日，在车内选择以这种方式结束生命。

《我的大叔》中李善均饰演遭遇中年危机的朴东勋

韩国警方公布，李善均妻子曾报警丈夫留下遗嘱后失踪，之后，李善均在首尔市钟路区卧龙公园旁的车内被发现，已不省人事。

他是2023年自杀的第二位韩国男明星。2023年4月，韩国男团ASTRO成员文彬（25岁）在家中自杀。同年，韩国女歌手海秀（29岁）、女演员郑彩律（26岁）都被发现自杀于家中。

自杀成为韩国娱乐圈的阵痛：2017年，SHINee组合成员金钟铉（27岁）在首尔公寓内烧炭自杀，送医后不治。2019年，备受关注的女星崔雪莉（25岁）、具荷拉（28岁），选择自杀结束生命，震惊东亚文娱圈。据不完全统计，从2005年至今，共有23名韩国女星和3名韩国男星自杀。

李善均选择自杀，与两个多月KBS报道的一份录音——被做实“婚外情”并涉嫌吸毒——高度相关。因为涉嫌吸毒，李善均曾三次接受警方传唤约谈。

警方曝光，同时牵涉入案的还有权志龙等人，随后权志龙很快发声明否认。

但互联网是有记忆的，媒体很快翻出2011年5月权志龙曾在日本巡演时，毛发检测结果呈阳性，事后他解释，在夜店被日本粉丝说服误吸大麻。

2023年5月，刘亚仁出庭应讯承认大部分吸毒嫌疑

同为顶流，被圈内一致看好、前途一片光明的，但因毒品迅速陨落的，还有忠武路最年轻影帝刘亚仁。作为青龙奖影帝、百想视帝，他主演的电影《燃烧》在戛纳电影节获得场刊最高得分，创下场刊评分纪录。他的吸毒报道来得几乎毫无预兆，他在2023年2月被带走调查，最后在他体内验出异丙酚（一种快速短效的麻醉药，因其为乳白色液体，故称“牛奶针”）、大麻、古柯碱、K他命、安眠药“唑吡坦”、“速眠安”的咪达唑仑和阿普唑仑，及一种具体细节无法透露的含镇静成分的药物，共8种毒品，堪称人间炼丹炉。

因刘亚仁案，警方还锁定了50名嫌疑人，其中包括多名“上流人士”和医生。

传说中的“牛奶针”——异丙酚

韩国艺人PSY、朴有天、河正宇，Bigbang的其他两个成员TOP和李胜利均被指控接触毒品。曾为EXO、Superjunior、李承焕等组合、歌手创作歌曲的作曲家Don Spike，公然在美食综艺里，拿烧烤撒盐暗示吸毒流程。2022年9月，该作曲家被捕，被指控9 次购买甲基苯丙胺，14 次使用，且与他人一起吸毒，被捕时，身上还携带 20 克冰毒，足够他使用 600 多次。

令人咂舌，被誉为韩国“母亲河”的汉江，竟然流淌着毒品。

据媒体报道，2020年、2021年，韩国食品医药品安全部，对整个韩国57个污水处理厂进行检测，均检出了毒品成分。该部门推算，韩国冰毒日均滥用量约为每1000人18毫克。

韩国污水厂检验出毒品

据韩国官方统计，因涉毒（包括使用和销售毒品）被逮捕的人次，从2019年约1.04万嫌犯，在2023年增至逾1.7万人，为近十年最高记录。

青少年是增长速度最快的年龄组。韩国大检察厅数据上，十几岁青少年毒品犯罪，从2017年的119人，2022年的481人，五年里上升了近4倍。到了2023年，已增加到超过1000人。

据说，在韩国，只需一张披萨的价格就能买到毒品，并有人送货上门。

同时，外籍涉毒罪犯也在激增。

据韩国犯罪搜查研究院的公开资料，在韩外籍人员涉毒犯罪从2012年的359起增至2021年的2335起，增加6.5倍。毒犯的国籍从2012年的31国增至2021年的71国。2022年，韩国检方从外籍毒贩手中缴获毒品1295.7公斤。侧面反映，跨国贩毒集团越发重视韩国市场。

而年轻人为服美役服用减肥药，打美容针、整容医院使用麻醉剂，艺人因为工作失眠需要安眠药等，各种途径均有可能使韩国民众接触到各式各样的违禁药物。各方原因使韩国变成了名副其实的毒品滥用国。

内里长满虱子，外面却是华丽的袍子。

韩国影史百年，从九十年代开始在亚洲崭露头角（1993林权泽的《西便制》在上海电影节获得了最佳导演和最佳女演员），2000年后，开始在西方，特别是欧洲三大电影节（戛纳、威尼斯、柏林）受到关注：

2000年，林权泽的《春香传》入围戛纳主竞赛单元，也是韩国电影第一次入围金棕榈奖；

2003年，林权泽凭《醉画仙》获戛纳最佳导演；李沧东凭《绿洲》获得威尼斯特别导演奖；

2004年，金基德两部作品《撒玛利亚女孩》《空房间》连续摘得柏林电影节和威尼斯电影节最佳导演；朴赞郁凭《老男孩》获得戛纳评委会奖；

2010年，李沧东的《诗》获戛纳最佳剧本奖；

2011年，朴赞郁兄弟的短片《波澜万丈》获柏林电影节最佳短片金熊奖；

2012年，金基德执导的《圣殇》获威尼斯电影节金狮奖；

2019年，奉俊昊凭《寄生虫》获得戛纳金棕榈奖；2020年，《寄生虫》还接连斩获第92届奥斯卡最佳影片、最佳导演、最佳原创剧本、最佳外语片四个大奖，是奥斯卡第一部非英语电影获得最佳影片奖。

2022年，朴赞郁凭《分手的决心》获戛纳电影节最佳导演。

……

2020年，在奥斯卡摘得四项大奖的《寄生虫》剧组返回韩国，李善均在列

而在电视剧集等流行文化分支：2021年，一部上线前没有多少宣传的《鱿鱼游戏》成为Netflix史上观看人数最多的非英语剧，连带播放平台股价都一路飙升，破历史新高。

2022年底，2023年初上线《黑暗荣耀》第一、二季，曾在播放期间登顶Netflix全球收视冠军及非英语类剧集收视冠军。

放眼亚洲，近20年来，韩国的影视作品可谓数量多、质量优；近年来声誉更是震动国际影坛，在全球流行文化市场占有一席之地。

而李善均，正是那个距离这一切成功最近的参与者与见证人。

2001年，出演MBC情景喜剧正式出道，跑了六年的龙套，在韩剧为少女造梦时期，演到2007年翻拍剧《白色巨塔》和高收视剧《咖啡王子一号店》两个男二号，才进入事业顺风期。2015年，他凭借电影《走到尽头》获得百想影帝。

第51届百想艺术大赏，李善均和赵震雄，成为百想首次影帝双黄蛋

2018年，他遇到人生中最好的角色《我的大叔》里的朴东勋，正面，温暖，坚强的形象，使他本人赢得观众的好感，一直以爱妻子的好丈夫形象收获人气。“涉嫌吸毒”让他多年经营的人设毁于一旦。

和具荷拉、崔雪莉等人的自杀原因不同的是，她们是因为身为女性偶像，伴随承受男凝和成为商品的双重压力。而李善均的极端行为在一定程度上被解读成“畏罪潜逃”。他背负“出轨”和“涉嫌吸毒”两桩罪名，而他所到达的高度——奥斯卡领奖台，则是大多数韩国男星无法企及的。这令他的“陨落”来得如此迅速猛烈：

涉嫌吸毒开始调查后，李善均退出了电视剧《无路可逃》（No Way Out）的拍摄，在自杀前一周内，12月23日，他接受警方问询前，曾通过律师请求警方，过程不向媒体公开，遭到警方拒绝。

从12月20日开始，李善均的广告代言，已开始纷纷下架：一家通信公司删除夫妻二人的教育内容广告、一家保健品公司在官网删除李善均照片……韩媒报道：涉嫌吸毒的李善均，正从韩国荧幕消失。如果最后吸毒被证实，李善均还将面对广告费的违约赔偿。

他曾比普通男星站得更高，才跌得更惨。猜测他正是无法面对这一切，才选择了轻生。据韩媒报道他在遗言中明确给经纪公司代表留言：“广告以及电影违约金太高了，对不起”。

在这场自杀背后，除了个人的坍塌坠落，还同时存在着传媒大众的趁势胁迫。李善均的去世引发了韩国明星的集体悼念与震荡，包括孔刘、郑雨盛、权志龙在内的多位一线明星发文悼念，SBS演技大赏颁奖礼更是变成了一场大型的李善均追思现场。D社公开为其发声，称他是涉毒事件的嫌疑人，也是威胁事件的被害者，他作为嫌疑人生活了71天，却被威胁了105天，称大众只记得他的涉毒，忘记他的检测结果为阴性的事实。

重量级人物、韩国前总统文在寅公开批评韩国执法机构与媒体的不当行为：“执法机构的调查方式和媒体的报道方式似乎是让他做出极端选择的原因，这让我感到更加的心痛。恳切地希望这样悲伤和遗憾的事情不再重演，而是成为我们反思和改变过去调查和报道惯例的契机。像现在这样，还没有确认犯罪嫌疑之前就公布或传播虚假信息、进行猜测性报道、过度曝光照片，这样做会给个人名誉和人格带来巨大伤害。”1月3日，李善均经纪公司发声明表示，将亲自澄清李善均涉毒一事，同时称已开始针对相关谣言进行搜证，准备诉诸法律行动反击。

围绕着这样一位重量级演员的陨落，罗生门一样的进展仍在继续着。

回到开篇，我们提出的，为什么韩国吸毒泛滥。

韩国有《毒品类管理法》规定吸毒犯罪者处以10年以下有期徒刑或1亿韩元（约合人民币51万元）以下的罚金，制造和流通毒品者处以5年以上有期徒刑或无期徒刑。

处罚标准并不低于其它国家，但处罚力度远低于其它国家，法院的实际量刑远低于法定处罚标准。特别是针对吸毒者。

打击力度不够，善后工作也开展不到位，未建立足够的吸毒者康复机构一直是问题。

歌手南太铉（男团WINNER成员）曾在证监会上坦言：自己因为抑郁症而吸食大麻和冰毒，但事后，进入康复中心发现，收容空间严重不足，恳请政府给予支援。

更现实的是，很多人认为，包括艺人在内的年轻人滥用毒品，是为了开解生活压力。有人说韩国是富人的天堂，穷人的地狱。年轻人内卷严重，或苦攻练习生，或参加严苛的高考。赚钱的门路不够开放，普通人难以实现阶级跨越，全民高压。

从经济层面，去年开始，韩国GDP已跌出全球前十。25年来，韩国经济产业结构相对单一，除了文化产业，只有半导体、化工、机电与运输设备等制造业，为国家经济支柱地位。延世大学经济学教授Sung Tae-Yoon认为，韩国必须关注半导体以外的行业，以及能够寻找到重振经济长期增长动力的行业。

政府应该解决的是，发展更多经济方式，扶植更多民营经济，让民众致富的方式不要过度单一，缩减阶级之间的鸿沟，开放及扶持更多样性的市场。最重要的事，减轻人民的生存压力。而这一切的起因和去向，都早已韩国影视中有迹可循，清晰明了。《寄生虫》《黑暗荣耀》《鱿鱼游戏》这些暗黑社会议题大爆款的背后，是整个社会的共振反应，而这一切又源自于韩国文化立国的战略提出。

韩国文化爆款产品：《鱿鱼游戏》《寄生虫》《黑暗荣耀》

97年的亚洲金融风暴对韩国经济毁灭顶式的影响，在刘亚仁主演的电影《国家破产日》中，可窥一二。从钢铁开始，韩国支柱企业一个个倒下，工厂停业，近半数银行倒闭，韩元贬值，在失业率达与通货膨胀压到民众无法喘息之时，韩国人民拿出金饰，排队捐给国家。

痛定思痛，韩国曾依靠制造业和出口起家，金融风暴后，签署了对外资完全开放市场的协议，并制定高新技术和文化产业为新的立国之本。

政府对电视和音乐产业进行改革，鼓励创业小公司和独立工作室。韩剧《浪漫满屋》《蓝色生死恋》《冬季恋歌》《大长今》都出自这个初期，偶像团体、明星带着韩国音乐一起风靡亚洲。

对于电影行业，则成立电影振兴委员会，并专拨“电影辅助金”，以及对电影题材不受限制，鼓励电影学院学生、独立导演拍摄实验短片、纪录片和独立艺术电影，每部都可以申请到最高4亿韩元（约合240万元人民币）或电影总体制作费30%的辅助金，无须归还。

商业片方面，虽然不能申请扶助金，但给到“无息或低息融资贷款”的帮助。随即让韩国电影出口额在之后6年里增长了近50倍。

2021年，韩国文化内容产业出口额达到124亿美元，历史最高。

2023年2月，韩国政府再度发布出口战略报告，计划以年均12.3%的速度增加文化内容产业的出口，在2027年将文化内容产业的出口额增加一倍，到250亿美元。

《太阳的后裔》是一部“国家宣传片”

文化立国政策在一定程度上拯救了韩国。

韩国文化的三重结构中，一是工业流行文化。把演艺圈变成造型工厂，流水线、批量生产K-Pop偶像和音乐；

一是《太阳的后裔》这样的国家宣传片，把韩国品牌和爱国情怀包装在“战地爱情”的外衣下；

前两者唯美但空洞，短效但不持久。

而大量现实主义题材的韩国影视，才是韩国作品的艺术价值真正在国际市场得到肯定的部分。

《杀人回忆》《素媛》《熔炉》分别改编自“华城连环杀人案”、赵斗淳事件、光州仁华学校教师性侵残疾学生的暴力事件。《寄生虫》以工整的对比富裕阶层与底层人士的两重生活，揭露阶级冲突、不平等、腐败等多种问题。就连李善均的代表作《我的大叔》都以还原人口老龄化严重、青年就业压力大、中年人面临失业危机、家庭关系问题、出现的内心失衡的真实感而打动人。

这样看来，韩国文化是割裂的。一个社会在发展过程中，总会存在着不同的人群、想法与接受度。

一边还保留传统观念里，对idol/明星的严苛要求：外貌、人品、歌舞演戏技能，都必须经得起量度，必须在人设和偶像的皮囊下，舍弃一部分自己的真实灵魂。

比如，前面提到韩国艺人自杀频发，大部分以女性为主，以崔雪莉为例，在纪录片《致真理》中说到，很多人把她当做商品对待，她也如此洗脑自己，为了保持商品性，不能表达自己。

崔雪莉纪录片《致真理》表达自己被当做商品，被审美束缚

但另一边，是开放的艺术作品，让主创得以施展才华，表达对社会的看法和观点。

除了上述的案件还原的电影，韩国影视中还有大量纪实纪录片。比如MBC电视台工作人员冒着生命危险制作的、揭露邪教的纪录片《以神之名：信仰的背叛》，有还原了N号房事件的《网络炼狱：揭发N号房》。

今年直播平台Twitch宣布退出韩国。这个含有色情内容的直播平台，以韩国网费高昂为退出理由，但据悉，它的退出和韩国对N号房预防的相关监控有关。

《素媛》激起“对未成年儿童性侵犯犯罪处罚力度过轻”的热议，促使韩国通过“赵斗淳法”的法案——禁止对未成年人的性侵者在夜间以及学生上学和放学的时间离开自己的住所，及佩戴电子脚镣。

《寄生虫》赢得届奥斯卡奖后，韩国首尔市政府宣布，将拨款为全市1500户居住在半地下室的家庭提供房屋修葺服务，以改善半地下室恶劣的居住条件。

有人在《致真理》的评论中写到：如果不是雪梨/真理，很难发现如今的语言体系已经比五年前进步了太多。

通过文化产品反映社会问题，让现实照进影视作品，形成镜面，这成就了韩国文化市场，也为逐渐改善社会的提供了一种可能。

一部部影视作品，从虚构进而影响到现实世界；一次次令人扼腕的事件，也促使了类似哀悼雪莉进而反思整个偶像文化生态的情绪产生。“文化立国”成功的同时，也伴随着伤疤的揭露，自杀率、吸毒率成为这道伤疤最具体的表象。无论如何，表达即治愈，自由的创作空间，推进的过程中，难免袒露伤口。如无逃避，便是进步。

尾声

李善均生前的最后一次访谈，是2023年10月7日，在美国参加Asian Pop-up Cinema（亚洲跃动电影展）时，接受News Magazine Chicago（芝加哥新闻杂志）的采访。

谈到参加奥斯卡颁奖礼时，得到好莱坞名流们的掌声，他说自己感觉像是在做梦，太神奇了。也提及，表演是他生活的动力，对他来说，好像写日记一样。

如今，李善均主动合上这本日记。

第92届奥斯卡颁奖典礼上，李善均等主创站上颁奖台

在他人生最后的跑马灯时刻，会看到什么呢？可能是1417天前，在杜比剧院里，那个随奉俊昊走上领奖台的神奇夜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