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爸爸“万事通”

本文转自：铜仁日报

大胆唱出自己的歌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村里人给我爸爸起了个外号“万事通”。听起来是个褒义词，也说明了乡里乡亲们对他的认可。

我爸爸是出生于1925年农历四月二十三。记得奶奶说过，“你爸爸是雷公送过来的”。因为奶奶生爸爸那天，老天爷打响了第一个春雷，下起了第一场春雨。对庄稼人来说，春雨贵如油，爷爷就给我爸爸起了个好听的名字——治民，寄希望于他长大后能出人头地，治理人民，服务人民。可爸爸打小就好动脑筋，到了六七岁，看着家里驴拉石磨，就非要跑到驴前面去看看棒粒是怎样成面的；锅台上烧火时，也非要看看火是怎样进炕里又从墙头烟囱上出烟的，为啥炕是热的。他觉得生活中的一切都有琢磨头儿。那时候，爸爸是王家大院最讨人喜欢的孩子。

爸爸还不到10岁，爷爷就被村里在外当军官的王营长带去江西当兵了，干了一年就混上个连长职务。爷爷一走，家里事都交给奶奶，爸爸看奶奶又要打理全家生活，还要照顾大姑、二叔和老姑三个不懂事的孩子。见奶奶太辛苦，爸爸主动帮她扛起家务事，成了家里的小大人儿。后来奶奶的娘家妈实在看不下去了，骑着马直奔江西，来回用了小一个月，愣是把爷爷从队伍上给拉了回来，可想这一路的艰难困苦。

爷爷回来后，爸爸的负担减轻了不少，起码爷爷弄了个挑挑做点打煤油、称白碱的小生意，他就可以到提督府上学了，下学后打柴，拾猪草，到磨房帮忙。家里能干的小活儿他都能插上手。

一晃到他15岁那年，日本占领了古北口。由于日本人实行了经济封锁，粮食短缺，生活拮据，弄得民不聊生，一时间古北口出现了一大批“秘密运输”人员，被日本人称为“密输犯”。爸爸也参加了密输行列。“密输犯”们有时半夜出走，带上几件衣服、鞋帽等物品到长城外的马架子、快活峪、猴山等地换回小米、棒子面等粮食。后来又坐火车去火斗山、滦平、承德一带去“密输”。时间一长，被日本宪兵队和稽私局发现，连人带货都扣下，轻则挨罚，重则打个半死。有一次，爸爸被抓住后，在古北口日本人用来圈狼狗的黑咕隆咚的棚子里被关了7天。当时没吃没喝可想有多受罪。当奶奶托人把他领回时，爸爸的两条腿已不会走路。在家养了一段时间伤，他仍不死心，琢磨着，火车站要是有人接应就好了，于是在家做了一套木匠兜，装上几件干木匠活的家什，方便检查时好过关。他说，大姑去火车站捡煤糊，等火车一起站让她接应，以此蒙过检查。这个点子后来被好些人效仿。

爸爸会做饭就是打小练出来的，他做的二八席无人可比，那碗肉不管是条子还是墩子大小块均匀，红得放光，白得透亮。就是闷带鱼连头带骨刺都是软的。有一年春节，他做了一道菜，我好奇地问他手艺跟谁学的。爸爸嘿嘿一笑说：“活逼出来的。”是啊，为了全家生活他不得不委曲求全。1976年地震、洪水两灾过后，作为大队守战人员的我向党支部递交了火线入党申请书。当支部大会讨论时，老党员张凤来说我爸爸当过“伙会”我没交代清楚，第一次入党梦被卡在“门”外，我伤心地哭了。回到家后我就问爸爸，他当过“伙会”咋没跟我说过。爸爸沉思片刻说：“一九四几年那阵儿，伙会头子到村里找人，说是找个会做饭的，一月能给五升小米，在你陈大爷举荐下我就去了，谁知那是个反动组织。给他们做了28天饭，学会了杀猪杀羊，学会了做菜，还向关门外你关大爷学会了做二八席，挣回4升半小米。”听爸爸一说，我的怨气消除了。也难说，那时古北口的青壮年有一半在伪满组织干差事。

刚解放那阵，有人在卧虎山陈家沟发现一个煤矿坑，爸爸想，好煤还是煤石只有弄点回来试试才知道。作为民兵排长的他带着文三爷、谢老爷等人就挖些回来搞试验，如果真能达到标准，河西烧煤难问题就解决了。几个人兴奋地把煤背到大队，文三爷从老爷庙后殿找来一个烧煤炉子，几人急不可耐点柴填煤。突然砰砰几声巨响，把火炉蹦起很高，文三爷的胳膊、谢老爷和我爸爸的眼睛同时受伤。后来才知道，是大队治保主任把收上来的手榴弹扔在闲置的火炉里，引起了这次爆炸。从此试煤的事就再也没人再提。

村子里文化生活最活跃的时候还要算上世纪的50年代末60年代初，那时每个村都有自己的文宣队伍。就拿我们河西村来说，有戏剧队，有秧歌队，有18档花会队，有喜庆班子等等，几乎男女老少都有自己适合的地儿。我清楚记得我爸爸那时是老爷庙戏台上的“灯光师”和“舞台监督”。每到晚上有演出，爸爸总是收工到家好歹吃口饭就急匆匆上老爷庙把6盏汽灯点挂在舞台上。有时候妈妈嚷嚷着：“剧团没人啦？就你显能耐。”爸爸却总是乐呵呵地说：“还别说，这气灯只能我会摆弄。”也难说，大队刚有气灯时，村里好几个青年进行了研究，不是气罩不燃，就是不发亮，爸爸猫腰研究好长时间，才把燃油和气的大小匹配掌握好，由此也成了他的“专利”。那时的《顶锅》《小跑驴》《兄妹开荒》《夫妻识字》等经典小戏深入千家万户。有时候县里还提倡自编自演。爸爸也是个“作家”。有一次他去西大梁打柴，到山上还没割上几把，脑子就出现割麦子场景，一边割柴一边哼着自己琢磨麦收的词曲，没心思割柴了，就挎着背架子回到家，找出笔纸写起来，晚上一首《麦收忙》表演唱就创作出来了。经过排练参加县里汇演还获得了一等奖。“六月里来农民忙，拿起镰刀上战场，你一畦来他一垅，丰收的麦粒堆满仓……”家喻户晓。后来和他一起的割柴伴秦志明大爷给编了顺口溜：“治民割柴爱跑坡，这山割完那山割，柴没割完往家跑，只因一首麦收歌。”除了舞台上有一把刷子，在花会表演上爸爸也能一展身手。高跷队里他扮过桥夫，在跑旱船里他演过花仙子。现在回到村里，老年人还说我遗传了爸爸的基因。

“一个人活着要适应时代，干啥事多过过脑子，活人不能让尿憋死了。”这是爸爸常挂在嘴边的话。60年代末，生产队菜园子由人推水车改用锅头机抽水。锅头机就是柴油机，生产队买回来后没人会用，爸爸走上去看了看，就向队长请缨，又对着说明书看了看锅头机，然后加好油，拿起摇把，使劲一摇，突突突的机器转起，一股股清泉水就喷涌而出，井台上的人几乎同时伸出了大拇指。有一年大早，菜和庄稼都打蔫了，要浇地，可水泵抽不上水来。爸爸正在吃饭，听来找他的队长一说，撂下碗就去了菜园子。到水泵前听了听，告诉队长说密封圈坏了，跑气才不上水。队长找了半天也没找到备用的，要换就得坐车去城里的农机公司买，来回得一天。队长和十几个社员紧皱眉头，在石井前来回打转。众人正一筹莫展，爸爸却笑着要队长说去代销店买几毛钱的皮筋来。队长愣住了：“买皮筋做啥？”爸爸说：“皮筋也能起到密封的作用。”队长听后撒腿快跑，不一会就买回一大把皮筋。爸爸拧下密封圈，用布擦擦污垢，再数出10个皮筋套紧，再按上接管拧紧，一切妥当，让队长合电闸。只听“噌”的一声，井水喷涌而出，队长笑了，社员们也笑了，没成想几十块钱的东西让爸爸花几毛钱给解决了。队长笑着说：“难怪大家都说王大叔是‘万事通’。”

奶奶和二叔一起生活。二叔是生产队长，40来岁还没说上媳妇，奶奶只好天天给他做饭、洗衣和喂猪养鸡，很辛苦，有时用大锅做好饭还要再烧一锅开水。爸爸时不时去帮奶奶做点零活。那天天黑了，气压低，烟道不走烟，弄得满屋乌烟瘴气。爸爸找来几块砖把烟囱加高二尺多，烟直通上去，屋子顿时不再烟熏火燎。回到灶膛看着里面的火苗儿，爸爸又打起了另外的主意。晚上回到家，他找了两块西铁片，卷成一拳头粗的铁筒，又将锡和焊烙铁在节煤炉上烧软，有两袋烟工夫，一个二尺长带回弯头把的灶汆就做成了。然后点着灶膛火，把灶氽灌上水，试验起来。烧开一氽水要一刻钟，一氽水正好灌一暖壶。试验成功后爸爸赶紧把灶氽给奶奶送过去。奶奶接过灶氽说：“你打小就好瞎鼓捣，这回灶火又做饭又烧水，一使两用了。”后来生产队成立黑白铁加工组，张四爷还专门请教爸爸做灶氽的工艺。那个时候大部分家庭都使上了灶氽，应该说这是爸爸的发明创造起到了关健作用。

俗话说，好瓦匠是用板尺逼出来的。爸爸既没拜过师也没学过徒，可瓦木匠活儿都会。他说只要上心，没有学不到的东西。就拿瓦匠活儿来说，庄里大多家庭都留有爸爸的脚印。

60年代初的某年，连续下了5天雨，待在家里时不时就听哗啦啦、哗啦啦的墙屋倒塌声，嘎嘎的几声鸡叫又让黄鼠狼饱餐一顿，滋滋的猪叫声准是狼到了猪圈，闹得家家不得安宁。到第6天雨停了，爸爸赶紧跑到生产队，一看队部的储粮库房也已倒塌。那时村里只有杨二爷和郭爷是拜过师的瓦匠，可两人都去巴什营给人盖房去了，要抢修队部没瓦匠。爸爸上前看了看，木料都还能用，便对正犯愁的队长说：“这点事，用不着犯愁，我来。”队长捏一下鼻子冲着爸爸说：“那就拜托您了。”说完就招来几个小工帮着把河卵石、青砖、青瓦拾掇出来。第二天，爸爸像模像样拿着放线绳子，带着瓦刀、泥抹子、板尺等工具开始迈入瓦匠行列。不到半个月，爸爸从磊石、过河砖、洼瓦、砍墙、勾缝等工序一样不差地将三间瓦房重新竖了起来，他也从此进入了瓦匠行列。要知道，那时候必须经过拜师或祖传才能叫师傅，而爸爸偏偏就此也被人称为“王师傅”了。几十年来，经他手盖的房子有几百处，就连古北口火车站的办公楼和家属院都是他组织人完成的。爸爸还擅长帮人家垒火炕。经他手垒的火炕又省柴，炕又热乎。他说干啥都得有道，烟有烟道，火有火道。

不知不觉中，爸爸也已带出来好几位徒弟。蒙文书现在都还说：“跟我大叔学徒那阵可严了，一点马虎都不敢。”

当然，他晚上回到家，吃完饭就倚在被褥垛上呼呼入眠，尽显辛劳疲惫神态。

“能自个儿干的事，就别求别人”是爸爸经常对我们说的话。要说生活小事还可以不求人，可打家具之源可需要的是技术活。虽然姥爷是木匠祖传，可爸爸从没跟姥爷学过一天。倒是置了一套钜、凿子、刨子、蹦线盒等木匠家伙，说是有备无患，用着方便。说来也是。1976年的洪水地震两大灾害，使好些人家成了危房，我也写了建房申请——我知道爸爸其实早就作了准备，看到有柱角、檩子、椽子等大坨材料就买回来。五间房的木匠活除二舅帮过一点小忙，基本上都是爸爸自己做的。瓦匠活也只有他几个徒弟帮忙洼瓦外，剩余砍墙、节段等也全是自己完成的，我和小月、小勇、小胜偶尔帮衬打打下手。那年头儿盖5间瓦房才花了2000块钱。因为有爸爸的汗水和辛苦在里面，那是花多少钱都买不回来的。

1982年正月，我和金凤准备结婚，家里没一样家具，我之后还有妹、弟3人，妈妈常年有病，生活实在紧巴。眼看婚期一天天临近，一天晚上，爸爸把我叫到跟前说：“人家进咱家啥条件也没有，咱也不能太寒酸。”那阵虽没要彩礼，可手表、缝纫机、自行车、大衣柜4大件还是要买的，当时只有我用一点稿费托人找了一张自行车票买了一辆永久牌自行车，爸爸卖了点叶子烟钱加上我的一个月36块钱工资买回一台缝纫机，家具就没了着落。爸爸看在眼里急在心上，不言不语找回几块木板自己做了起来。前后用了两个月的早晚时间，愣是做出了小衣柜、酒柜、厨柜、古巴橙。看到人家的柜子有花纹，他就用一个“奇招”：将水泥带第二层纸拆下用胶水粘在厨面上，刷上清油，就做好了一套柜子……

村里人说爸爸心灵手巧，也有人说他脑筋活分，其实爸爸说过只要融入生活，就要学会七十二行。织毛衣，做针线活，编筐，修理缝纫机，就连大队的一部手摇电话机坏了也找他修。自从妈妈得了精神分裂症，爸爸在家既当爹又当妈：天不亮起来喂猪，然后出门干活，收工即赶回为我们做饭，抽空还得去自留地种菜苗。外面谁家盖个房，垒个墙，修理个扛豁子，也找他白帮忙。

那时一到阴天下雨不能出去干活，爸爸就给街坊修修手电筒、钟表。他还有个理发的手艺，生产队里老少爷们遇到不出工准都挤到我家，爸爸总耐心地给他们推头、刮脸。有一次我到家，爸爸用自做的烘炉和风箱，一边拉风一边把一块铜化掉，用烙铁给一辆裂开大梁的自行车进行焊接——说：“东院你大哥家的，焊接上还能骑。”有时候看到爸爸靠在被垛熟睡，听着间歇呼噜声心里不能平静，这就是父爱如山，父亲撑天的写照。

一天早上，爸爸从灶膛里掏出一水桶烟灰去到自留地，撒在还没长开的大白菜根下，正在地里干活儿的谢二走上前去好奇地问：“王大叔，人家该给白菜打防虫剂了，您怎么撒小灰呀？”爸爸开着玩笑说：“没钱买农药，就得使土着儿。”其实爸爸自有他的道理：草木灰是抗菌杀虫最好的东西，既无毒，又生态，还省钱。这年他已是80岁的人了。

村里有个清真寺，建于明时，在我的努力下得到市文物局拨款抢修。2003年5月1日，我把施工队钱队长请来家吃饭。爸爸一听说修村里的文物高兴极了，便早早地买肉炖上了，还买了不少菜。晚上我把村支书玉山也请来一起喝酒。爸爸边喝边和钱队长探讨清真寺修旧如旧的做法，并一再强调寺上有个黄瓦缸顶，里面的“望砖”一定不能弄坏；还说这个清真寺是由河神庙改建的等等。钱队长和爸爸聊得非常开心，直夸赞他是个文物“专家”。那天爸爸喝了不少，还替玉山喝了半杯白酒，我劝他少喝点，他说他今晚上喝得高兴。送走钱队长和玉山，爸爸就回屋睡下了，一觉醒来，却嘴斜眼歪，中风了。发现爸爸得了脑梗死，马上找大夫打针输液，配合着针灸。

这一病就是三年，直到爸爸去世。

寒衣节那天晚上，我梦见我和几个好友在老家相聚，爸爸把我叫到外边说，人家到咱家来，你看房子也漏了，连件像样的沙发也没有。我要帮你翻盖一下，顺便换几件好家具。回屋里我就满泪，哥几个一看便问我怎么回事。我把爸爸不让我在外人面前丢脸面的事一说，一个分辩不清的哥们说：“你有一个好爸爸。”这时只见爸爸扛着一根柏木柱角走了进来，当我上前去接时，却不见他了，我的梦也醒来。早晨起来我就分析这是啥梦：是让我遵循“言宜慢，行宜善”家训，还是让我做一个像柏木一样的木头，坚硬地立足于基础之上？

爸爸已经走了18年， 现在谁给起的“万事通”外号已不重要，只要我和我的家人以及村里受过爸爸帮过的人还能记住他就足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