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邦与吕雉：夫妻情深背后的权力游戏

刘邦心中突然生出厌烦之意，他倦了累了，正如英布所言，他真地老了，再也不想打仗了。刘邦带着大军，一共在沛县住了十天。他宣布沛县是他的汤沐邑，皇帝的汤沐邑，通常而言是可以免除一应税赋的。沛县的父老乡亲很高兴，一再挽留他多住几天。跟故乡父老日日宴饮，刘邦很是快活。可是，他总归是要回长安的。他已经不是当年那个无所事事的刘季，长安城里有等着他的文武大臣，长乐宫里有等着他的皇后嫔妃。

他其实也不想走，可是十四年光阴，人间沧海桑田，一切都回不去了。他心中隐隐约约有预感，其实这趟回来，是来告别的。

不断有好消息传过来：英布的军队在洮水南北被汉军打散了，英布本人在鄱阳被当地百姓所杀，樊哙带着兵马在当城斩杀造反的陈豨，平定了代地。天下尽在他的掌握中，可他高兴不起来。

回到长安之后，他做了一个安排。这个安排无关朝局，是他自己的一个心愿。秦始皇嬴政、楚隐王陈涉、魏安釐、齐缗王、赵悼襄王都绝后了，没有香火祭祀。除了秦始皇嬴政，他安排十户人家为这些没有香火祭祀的先王守冢，嬴政他额外优待，安排了二十户人家守冢。不知道是不是当年在咸阳有一面之缘的缘故？那时候他还是小小亭长，目睹了秦始皇出行的威仪，心生羡慕：“嗟夫，大丈夫当如此也！”

汉继秦统，秦始皇驾鹤西去留下分崩离析的帝国，是他刘邦斩白蛇起义，几经沉浮方才统一宇内。秦二世而亡，胡亥是个祸国殃民的主，他刘邦才是继承秦始皇遗志，靖平四海抚育四民的人。

信陵君魏无忌是他少年时代的偶像，虽然不是先王，可他以一己之身窃符救赵，止息干戈，抗击暴秦。救了赵国，也保全了魏国，延迟大秦统一天下的步伐。信陵君古往今来最成功的游侠，也是他青少年时代的偶像，他安排了五户人家替他守冢。

安排完这些，他的注意力不得不转移到现实中来。边地还是不平静，因为陈豨谋反的连锁反应，他接到密报，他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发小、燕王卢绾也有谋反的迹象。这是他真正同穿一条裤子的兄弟，刘、卢两家本是通家之好，当年他和卢绾出生之时，沛县父老乡亲，都牵羊酒来贺。他最信任的也是卢绾，当年他在砀山落草为寇的时候，卢绾义无反顾地跟着他上山。他称沛公起兵之后，卢绾一直都是他身边最亲近的人，哪怕卢绾没有什么军功，他封给他的官，都不比别人小。

卢绾为什么会反了呢？是被陈豨传染了？他可是他同生共死的兄弟呀！为什么连最好的兄弟，也要背叛他？罢了罢了，他实在累了，也懒得去想，索性让樊哙和周勃带兵过去，一并结果了吧！卢绾被樊哙打跑了，他带着宫人家属及数千骑亲信人马，躲在长城下面，准备等刘邦病好之后，当面谢罪。可是，他再也等不到这个机会。

跟英布打仗中的那一箭，起初看似不要紧，可是他的伤口没有愈合，还越来越严重了。他病得厉害，他躺着未央宫的床上，发布了立儿子刘建为燕王的命令。本来放卢绾在燕国防备匈奴人，就是因为信任他。现在看来，也只有自己的儿子能信任了。他的皇后吕雉，脸上有藏不住焦虑的神色，小心翼翼地问他：“陛下，我寻着一位良医，要不要让他替你看看。”刘邦疲惫地阖眼，几乎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等良医真的来了，看过他的伤，很有把握地说能治好。吕雉大喜过望，可是他却突然变脸了。他坐起来，伤口好像也不疼了，中气十足把周围伺候他的人都骂了个遍，“老子还没死呢，弄个医生进来做什么？”宫人们大气不敢出，吕后眉头紧锁，脸上的笑容不见了，“陛下，您的伤不能再耽搁了！”

刘邦这时却笑了，“我刘季一介布衣之身，提三尺斩蛇宝剑取天下，谁敢说我不是天命所归？我的命拽在老天手中，老天若是要我死，就是扁鹊来了又能管什么用？”他把脖子一抻，翻身向里睡去，不再理会发妻的哀求。

吕雉凝视了他的背影良久，挥了挥手，下人会意，轻手轻脚地带着良医下去。良医心中叹息一声，吕雉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慢慢地从地上站了起来。方才，她跪在龙榻前，怀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她还是不愿意他死的，虽然几十年的夫妻，他就像没有笼头的野马一样，狂纵不羁。从他还是一名不文的小吏的时候，他便是这般。她慢慢从龙榻前离开，他一直向里躺着，似乎睡过去了。她身后传来一个声音，“别忘了赏，就赐他五百金吧！”

她停下脚步，他的声音并不大，她要仔细听，才不漏掉他的每一个字。他在榻上一动不动，像是睡着了，一滴眼泪终于从她眼中落了下来。她转过身，擦干眼泪，尽量平静地问：“陛下百岁之后，萧相国即死，令谁代之。”

许久，他才回答，“曹参。”他的声音不轻不重，可是她听得出来，他像是用尽全身力气。

“曹参之后呢？”她继续问。

“王陵，最好让陈平辅助他。陈平聪明有智，但是难以独任。周勃重厚少文，能都安刘氏的天下，肯定是他了。周勃可以当太尉。”

吕雉心中一动，几乎又要流下泪来，再问：“周勃以后呢？”

刘邦一声长叹，“以后？以后的事情，就不是我能知道的了。”说完这句话，他仿佛全身脱力一般，沉沉昏睡过去。吕雉挺直背，一步一步走出寝宫。

四天之后，刘邦驾崩。卢绾听到这个消息后，逃到匈奴去了，他被封了东胡王，可是日子一直不好过，他日夜思念着故乡。可是他至死再也没回来。直到他孙子卢他之以东胡王降汉，被封为亚谷候。

群臣为刘邦上尊号，称高皇帝，又因为他开汉一朝，为汉太祖，所以后世常称刘邦为汉高祖。他的离去，带走了一个群雄竞逐的时代。后来继位的大汉皇帝，一定要有两样信物，才会被视为正统。一是“汉传国玺”，另一是“斩蛇宝剑”。传国玉玺是当年他入秦都咸阳，从末代秦王子婴手上接过来的；斩蛇宝剑就是当年他释放骊山徒之后，夜径泽中醉斩白蛇的那把。他的儿子孝惠帝刘盈即位第五年，把故乡沛县的沛宫立为高祖原庙，当年刘邦在宴席上教唱《大风歌》的那一百二十位少年，在高祖庙中吹乐吟唱，陪伴着他的英灵。

“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刘邦的人生落幕了，可大汉的故事才刚刚开始。